彼时隆冬,凌晨6点,张家。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六岁的张怀瑾缩在被窝里不想起身,侧耳听了一会儿雨,门外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张怀瑾懊恼地把头埋进被褥中,挣扎了一会儿,下了重大决定似的一掀被子,翻身下床。
下人帮他洗漱完,他简单地吃了一点粥和半个包子,下人又来喊,说是老师到了。张怀瑾匆匆饮了几口水,擦擦嘴向书房走去。
去往书房的路上,行人来去匆匆。经过张怀瑾的丫鬟们都驻足向他喊“小少爷好”,小丫鬟声音甜美可人,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牙根笑得都露出来。
那一张喜洋洋的脸,在他眼里却是模糊一片。他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丫鬟们越过他走开,张怀瑾独自往书房走。
张家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张怀瑾却只记得三张脸。
一张是张老太太的脸。平常都是张老太太在带他,张怀瑾一开始被抱在膝头,张老太太树皮般的脸在他眼前晃悠,他心里莫名一阵膈应,总想着像面条一样滑溜下去,每逢这时张老太太都会说:“客卿小的时候呀也是这个顽皮性子,果真是亲生的!”
一张是张润月的脸。张怀瑾极不喜欢张润月,因此张家女眷小聚之时,都是张怀瑾最头疼的时候。张润月总爱逗他,身上扑的香水呛他鼻子。
张润月爱掐他软糯的脸,尖长的指甲刺进肉里,仿佛要见血。每每对上张润月的吊销眼,张怀瑾腿肚子便一个劲打颤,胃里翻腾起恶心, 忙躲到张老太太身后。
第三张是张筱瑛的脸。张筱瑛是他的小姑,现在宁安女学念书。头发剪到齐耳,刘海被烫得卷卷的,西洋裙再往身上一套,整一个西洋人似的。
张筱瑛对他极好,没课时便往他房中跑,牵起他的小手教他跳交际舞,或是睡前在床边为他讲故事。张怀瑾对小姑影响是很不错的,但不知为何,他总觉的小姑对他的好别有深意。因为对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得跟赎罪似的。
下人们都说,张怀瑾是个很怪的孩子。同龄人都在撒泼打诨玩游戏,张怀瑾却热衷于听雨。他跟谁都不亲,总是静静的一个人,也不爱说话,头歪在窗边不知想着什么。
张怀瑾来到书房,一位穿着深蓝色长衫的老师已经铺好宣纸研好墨,示意张怀瑾到桌前坐好。张怀瑾三步两步来到书桌前,蹦跳到凳子上,老师掌着张怀瑾的手教他练字。
张怀瑾吃力地握着毛笔,桌下的脚高高离地,他晃悠着脚,笔自然拿不稳。宣纸上乱墨横行,老师往东他往西,一个“慈”字写得歪歪扭扭。
张怀瑾眯着眼,手下一重,毛笔尖被按在宣纸上开了叉。
“顽皮!”
老师“啪”地把笔往桌上一按,抽出戒尺作势要抽张怀瑾掌心,张怀瑾皱着眉,也不躲,手胡乱在桌上抓着,桌上叠放着的字帖和诗文尽数掉在地上。
老师横眉怒目,戒尺在空中挥舞着,仿佛是古时战场上将军斩杀敌人的雪亮长矛,寒光闪现,将要劈在张怀瑾身上。
“且慢。”
门外有人呵斥住老师,老师闻言连忙收了手,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张怀瑾不明所以,只是害怕地低头绞着手指,他只听见房中响起一阵皮鞋的踢踏声,紧接着,一个棕色尖头皮鞋闯入他的视野。
张怀瑾抬头,望见一个容貌姣好的男人。
男人一身剪裁讲究的西服,胸前别着一枚金色流苏蝎子,黑色貂绒披风还没来得及换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男人将绅士帽随意放在书桌一角,脱下白手套蹲下身来,把散落的书一本本拾了起来。
“怀瑾怎么不好好跟夫子练字?撒泼打诨是不好的。”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一边捡书一边慈爱地看着张怀瑾,张怀瑾有些别扭,盯着男人的脸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记起来了,试探性喊了声:“爹?”
“叫爹也没有,若是还有下次,爹可就不帮你挡着老师了。”
哦,是了,这是他的爹,张客卿。
张怀瑾只记得三张脸,但这寥寥三张脸里,唯独没有张客卿。
张客卿总是很忙,连张家都很少待,一有时间就风风火火地往张怀瑾这儿跑,但也仅是和张怀瑾寒暄了一阵,陪他念了会儿书,便又披上外套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也没有叫你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