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8点,浦口码头。
朦胧晨雾被风卷得翻腾似马,扑在脸上湿凉凉的,令混沌愈睡的人儿刹时间神清气爽。
外滩上此时拥挤着人群,沸反盈天。衣着鲜丽的太太小姐扬着手中的丝巾莺声呼唤,劳工背着沉重的麻袋躲避鞭打无果,年轻的少男少女拥吻着亲人转身上船,两鬓斑白的老翁老妇与久别的亲友相拥而泣……
江晚舟杜铃玉二人从黄包车上下来,付了车钱后,江晚舟拎着两只竹藤箱领杜铃玉向码头走。
杜铃玉边走边从江晚舟手中夺过一只箱子,掂了掂重量,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就带这点衣服?”
江晚舟走在杜铃玉前面,杜铃玉看不见他的表情。
“几件换洗的衣物就够了。”
杜铃玉没有怀疑,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在挎包里翻找,边翻边问:“欸?小先生你看见我的照片了吗?就是……”
没等她说完,江晚舟答道:“在我的行李箱里。”
杜铃玉抬起头好笑地说:“我都没问是哪些照片。小先生是有什么灵通,一眼望穿我的心思。”
江晚舟笑着说了句“我哪有什么灵通”便没有下文。
两人挤着人群好容易上了轮船,江晚舟捏着船票找寻位子,杜铃玉搂着他的胳膊边走边回头望,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船上的人多而乱,小丫头找得到我们么?”
江未已原定是同他们一起上船的,行至码头,江未已忽然叫嚷着东西落在隆春班了,于是叫了辆黄包车急匆匆赶回去,叫杜铃玉他们先走。
眼下他们已经上了船,船上机括复杂人头攒动,就是如胶似漆的情侣,一不留神都会被汹涌的人潮冲散,更别提身如蝻蚁的江未已了。
江晚舟拉着杜铃玉穿过人满为患的起坐间,左弯右拐钻入昏暗狭长的包厢区。
包厢区许是铺上了丝绒地毯的缘故,十分安静暖和。走廊两边是装横华丽的包厢推门,推门前垂着红丝绒布,流苏在糊黄的灯光下火焰般晃动着。
杜铃玉小心翼翼地跟在江晚舟后面,猎奇地左右窥视着,正想发问,江晚舟忽然对着船票在门牌号为“2-5-22”的包间前停下脚步,说了句“就是这儿了”推门走了进去。
包厢是双人上下铺,靠舷窗的位子置有沙发与木板桌,与蓝钢车装潢很是相似,只不过一个在铁轨上,一个在海面上罢了。
设若在往常,杜铃玉指定要倒在柔软的沙发里惬意地伸懒腰,此时却不然。
江晚舟弯腰把竹藤箱子推到床底,杜铃玉则在门口僵了好一会儿,迟迟不进来,直到江晚舟向她招手,杜铃玉方才迟疑着进来。
“我还以为小先生定的是硬座,未曾想是包厢。”杜铃玉脸色有些发白,似乎终于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江晚舟弯腰整理着行李,没有抬头:“此行路途遥远,颠簸得很,若是定硬座,你一路都要叫苦不迭了。”
杜铃玉欲语,江晚舟打断她兀自道:“你的崴伤尚未痊愈,半日要换一次药,高跟鞋暂时不要穿了。”
“已是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到了那儿估计气温还要降上一降,你要注意多添衣物,少贪凉。”
杜铃玉脸色愈来愈白,眼见得江晚舟还欲喋喋不休,冷着脸出声打断:“小先生,江未已什么时候上船?”
“眼下贼寇横行,局势动荡,对资本家而言却是一个囤货居奇的好时机……”
“小先生!”
杜铃玉猛地一吼,江晚舟的唠叨声戛然而止。
“江未已呢?”杜铃玉走上前质问江晚舟。
江晚舟摇摇晃晃地起身,拍了拍长衫袖子,淡淡然道:“她不入川。”
“不入川?为什么?”杜铃玉炙热地盯着他,心中莫名惶惶不安起来。
“因为我不入川。”
杜铃玉强忍着眩晕感,眼前泛起氤氲。她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后退了两步道:“你与哥哥联通好了,想把我送去英国?”
江晚舟抱着手臂,眼神越过杜铃玉,落在舷窗前植在玻璃瓶里的铃兰花上。那许是包厢上一位客人留下的,因为缺水的缘故,娇小玲珑的白色花苞此时已枯萎扭曲,像是一团被揉皱的纸,随着船体的晃动轻轻摇曳着。
杜铃玉迟迟未得到回应——亦或是沉默即回应——她紧咬着下唇,心脏被无形的刀子绞割成肉泥。
“所以,你说你爱我,都是骗我?”
要是有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