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羽从前不姓齐。
他原本是一户药房家的儿子,父亲死于战火,母亲则带着他逃到了上海租界。
到上海滩避难完全是随波逐流,母子俩在异乡没什么依靠,无可奈何下母亲委身于歌舞厅以色侍人,年幼的齐羽则做起了卖烟卖报的行当,勉强维持生计。
他就是在法租界卖报时遇见齐思铭的,两人虽身份、年纪差距悬殊,但结成了很好的玩伴。
本以为生活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然而生活却被一个男人的出现彻底打破。
石井少川。
母亲对日本人仇视至极,因拒绝委身于石井少川在争执的过程中意外死亡,然而石井少川仅用几枚金条便将此事草草终结,他依旧是他的百货公司老总,齐羽依旧是阴沟里的老鼠。
那时齐羽年仅十岁。
自打那时起齐羽便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没有母亲的依靠齐羽很快沦落街头,他也是在最落魄的时候重遇齐思铭,齐思铭将他带回了齐公馆,从此改名齐羽。
这些年齐羽一直跟随齐思铭“南征北战”,后来进了巡捕房,有了稳定的工作,但齐羽一直没忘记复仇的夙愿。
机会的到来在几个月之前,石井少川到中国搜刮民脂民膏,期间齐羽一直想找机会下手,都被齐思铭阻止。
蝴蝶号轮船行刺是齐羽最后的机会。齐思铭终究没能拦住他,让他上了船,齐思铭也紧跟着上船。
于齐思铭而言,齐羽或许不只是玩伴。
“他值得你这么付出?”
张怀瑾问他。
齐思铭鸦羽般的剑眉缓缓舒展,眼眸中的无波镜湖被一缕春风缓缓吹皱,金黄的日光漏过繁密葱郁的枝叶泼在湖面,水光粼粼。
“值得。”
张怀瑾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敲击齐思铭的皮肤道:“因为梨花白预告函一事,石井少川此行十分谨慎,不禁在房外雇佣了很多保安,且迄今为止都没有出过房门。他必然要点餐进食,这是齐羽下手的唯一机会,你现在去厨房找到齐羽,阻止他还来得及。”
齐思铭摇摇头:“这一层我也知道,我已经去过了。厨房的管理十分严密我无法下手,而且齐羽也已经看见了我,必然会躲着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所以来找你帮忙。”
张怀瑾蹙眉沉思。
现下阻拦齐羽的计划已经化为泡影,且就算成功了,齐羽复仇心切必然不会收手,要是弄出什么动静他们三人都得栽在这儿。
思索间,张怀瑾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倏地沉郁下来,如堕冰窟。
石井少川和冲田道一的住所相差不远,按照逃跑路径的推算两人很可能会撞上,到时候两股火力汇聚,二人不死也得化为飞灰。
真是难上加难!
敏锐地察觉到了张怀瑾神情的变换,齐思铭问:“怎么了?你有顾虑?”
其实从方才在一等舱转角遇见张怀瑾开始齐思铭便起了疑窦。
他们从前同学时虽只有那么匆匆一面之缘,齐思铭也从同学口中模棱出大概的一个张怀瑾来:冷静、聪明,样貌姣好,周身却萦绕着散不去的阴霾。意外的,张怀瑾待人却不冷漠,温柔中带着疏离,这一点足以吸引年轻貌美的少女们心向往之。
他在租界红宝石项链一案中与张怀瑾隔着人群对视时,齐思铭对他的兴趣便更甚,此后人们议论起张怀瑾来,齐思铭也会下意识地多听一会儿。
后来在报纸上得知张怀瑾结婚,齐思铭第一反应是震惊的。他原先想不到向张怀瑾这样的人会动凡心,也想象不出怎样的女人会让张怀瑾为之动情。
直到他看见江梨。
不是小家碧玉的玉兰花,也不是温柔缱眷的红玫瑰。
是“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砚梨花雨”。
生是生得轰轰烈烈,落也落得轰轰烈烈。
“如果是这样,那倒也配。”
张怀瑾和江梨,好像也不错。
可张怀瑾怎么会独自在一等舱?好巧不巧,他也在舞池中碰见了江梨。
二人对外一直是爱国人士,如今却在贼寇的船上,这令人作何感想?
齐思铭不再想。
他知道今晚张怀瑾便会给出答案。
小臂处的指尖敲击敢令他回过神来,他只见张怀瑾久违地扬起眉头,左手握住他的右手,齐思铭也释然一笑,他明白张怀瑾同意了。
张怀瑾道:“既然不能阻止,我们能做的,只有为他们铺路了。”
们?
齐思铭剑眉一挑。
张怀瑾抱着双臂,上下打量着齐思铭,倏地摇头道:“你这样可不行。”
思索间,张怀瑾将实现缓缓移到身后的储物间上。
储物间内是保洁人员的各色杂物,张怀瑾眉头一展,笑盈盈道:“那就这样吧。”
齐思铭:???
几分钟后,齐思铭原本那身剪裁考究的光面西装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保安人员的短衣短筹,以及一辆散发着奇异味道的保洁车。
齐思铭心情五味杂陈,他皱眉观摩了一下自己这套装备,再看向侍者打扮的张怀瑾,心道:“你公报私仇吧?!”
不待齐思铭申诉,他便被张怀瑾拽了出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令齐思铭震惊不已。
他只见张怀瑾面不改色地走入餐厅,熟稔至极地同餐厅人员交流着,紧接着缓缓推出一个餐车来。
餐车上置有数件餐具,几盒放糖,以及一个放着几瓶香槟酒的冰桶。
齐思铭皱眉,不解道:“这些东西能做什么?”
张怀瑾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抬手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推着餐车走在前面。
“走,到配电室去。”
相比管理轮船运行的配电房,配电室的安保宽松许多。
张怀瑾指挥齐思铭打晕值班人员,自己拎着冰桶、鱼线、方糖和保洁车上的工具箱走到配电装置前。
他用扳手和螺丝卸下挡板,单板后露出密密麻麻的线。
收拾完值班人员的齐思铭绕着手臂走了过来,想看看张怀瑾在搞什么名堂。
只见他将放糖和冰块用鱼线穿了起来,再一一连接起湿抹布和电闸闸口,紧接着将几根线的绝缘披削去。
张怀瑾神情谨慎,动作利落,修长的手指攥着小刀绕在乱麻般的黑线内,却颇有几分无影灯下握手术刀的味道。
齐思铭边观察他的动作边分析道:“配电室控制低压室内用电,你想用延时装置断电?”
张怀瑾紧抿着唇,连接好装置之后,额上尽是细密的汗。
他反手擦了擦汗解释道:“不仅如此,我还更换了保险丝,电闸湿水后短路发烫,便会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烧坏其他电路。”
齐思铭点点头,忽然蹙起眉,心道:“这手法……怎么有些熟悉?”
张怀瑾一阵风似的收拾好东西,催促齐思铭道:“没时间了,快走。”
齐思铭又跟随张怀瑾来到配电室一边的通风管道。
眼见着张怀瑾拆下通风管道,剪断排风扇的电线,卸下扇叶后自己钻了进去。
张怀瑾在通风管道里背对着他招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