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云葭睡得极好。
徐冲就有些睡不太着了。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都过子时了还有些难以入眠,脑子里不时出现霍七秀的身影,过去的、如今的,甚至有些他以为早就忘记了的画面都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然后一点点充斥于他的脑海之中。
徐冲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他这把年纪了,又娶过妻子,孩子都有两个了,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他就是有些没想到……
明明之前还对霍七秀生过避讳之心,想着别破坏他们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兄妹之情,没想到现在霍七秀放下了,他反倒是有些放不太下了。
长叹了口气。
徐冲睁着眼盯着头顶的床帐许久,然后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夜里热,他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裤子大刀金马似的坐在床上,单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撑着自己的额头,半弓着身子,低着头粗喘着气,脑子里思绪百转千回的,转得他的头都有些疼了。
这样不知道过去多久。
最后徐冲还是一咬牙,往外高喊了一声:“荣科!”
荣科是徐冲的贴身小厮。
他在外面守夜。
大晚上的,他都快进入梦乡了,冷不丁听到他家主子这一声,惊得他三魂六魄都被吓走了一半,轻喘着气睁着眼睛醒了过来,荣科怔懵地坐在榻上过了一会方才有些回过神,朝里间望去,未曾点灯的内室也瞧不见什么东西,不清楚自己刚刚是在做梦还是什么,荣科一时之间也不敢立刻进去,免得叨扰人清修,只能压着声音先往里面小心翼翼试探似的先喊了一声。
“国公爷?”
未想里面真的传了声音出来:“进来。”
这下荣科是真的清醒过来了,他只当有事,哪里还敢耽搁?一边重重呼噜了一把自己的脸,让自己的瞌睡能醒来,一边连忙掀开身上的被子朝里面快步走去,推门进去,果然瞧见他家国公爷醒着。
屋子里没点灯,只有窗外漏进来的一点月光,但也足以让荣科看到此刻屋内的情况了。
一句“国公爷您有什么吩咐”还没从喉咙口吐出来,他就瞧见他家国公爷竟然这个时候站在床前穿衣,荣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一时忘了出声,直到听到他家国公爷头也不回地跟他吩咐道:“你让人去给我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啊?”
荣科呆愣着,以为自己耳朵都出问题了,要不然怎么还幻听上了?
“您刚说什么?”
他结结巴巴问徐冲,“……备、备马?”
徐冲正要说是,但还没出口却又皱上眉了,不行,这事还是得先同悦悦和阿琅商量一声,若不然那头跟七秀说好了,悦悦和阿琅却不知道……何况若要七秀同意,悦悦和阿琅的意见,想必她也是十分在意的。
还是先把家里解决了。
这样想着,徐冲便又改口道:“算了,你还是先让小姐和二公子过来一趟。”觉得大晚上的,让悦悦过来不好,他又说,“你让那臭小子直接去他姐那,就说我有事要同他们姐弟说。”
荣科听到这话,更为怔愣了。
这都什么情况啊?他家国公爷不会是中邪了吧?他目光复杂又有些担忧地看着不远处还在穿衣的高大男人,觉得国公爷现在这副模样真邪门。
徐冲没听到回声,回头就看到荣科正目光犹疑地看着他,仿佛他身上有什么鬼魅似的,他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皱眉沉声:“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他沉下脸的时候颇为威严。
潜意识的服从让荣科一时顾不得多想,连忙答了声“是”就要往外走,可要出去的时候,他脚下步子一顿,又忍不住朝身后看去。
“国公爷,现在已经过子时了。”
他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出声提醒人道:“姑娘和少爷这会肯定都已经睡了,您确定……要小的这会过去喊他们醒来吗?”
他是担心回头他家国公爷神智清醒了后悔这么做。
徐冲听到这话,倒是果真反应过来了,他原来已经拿起腰带准备给自己系腰带了,听到荣科这话倒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还真是糊涂了。
这么晚,别说悦悦和阿琅睡了,估计霍家也早就关门了。
霍家又不住在这一块,要过去还得过城门,可现在早就过了宵禁的时间,虽说他有令牌,想过去也不难,但这样大张旗鼓的过去,不说吓人,恐怕明日城中又得议论纷纷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徐冲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无所顾忌、肆意妄为的性子了,知道什么身份该做什么事,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敛。
脑中思忖片刻。
徐冲还是握着腰带重新坐到了床上:“算了,你先下去歇息吧。”
这事还是等天明再去做吧,他也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跟他们姐弟开口,又该怎么去跟霍七秀说。
荣科却觉得他这样怪怪的,哪里肯放心就这样下去,他这会瞌睡也已经醒了,倒了盏茶给他送过去,然后站在一旁看着今夜格外不同寻常的国公爷小声问道:“国公爷,您没事吧?”
徐冲听完这话一时却沉默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他就是好像……终于想明白了。
或许早在那日霍七秀说出那番话要与他划清界限重新好好做回兄妹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有些隐隐的不自在了,只是当时徐冲也没多想,只当是自己这个大老爷们还没她一个女人家爽快坦率。
后来霍七秀日日待在府上,他们跟一家人似的相处着,他每次回来就能碰着她,他就更加不会去想别的有的没的了。
直到今日回来知晓霍七秀走了,那些从前被他忽略的那些心思就如春风生草一般全都从土里一个个冒了尖。
这一晚上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全都是霍七秀。
从前被他忽略的那些心思也全都在今夜冒了头。
他第一次扪心自问,他是真的对霍七秀一点想法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如果没有的话,那日知道她坠崖,他为何会这么惊慌?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泥水之中昏迷不醒的样子,他又为何会那么害怕?
甚至因为害怕她死去,在向她靠近的时候,他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在军营这么多年,打过的仗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身边的人走了又走,他不是没见过至亲好友在他身边死去,他也早就已经习惯在这种场合收敛自己的情绪了。
可那日看到霍七秀那样躺在他的面前,他还是有些没绷住。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被巨大的恐慌扼住心脏的感受,就连气息都在那一刻被他屏息住了。
这是当初他在战场被敌军一支箭直冲他脑门射过来时都不曾有过的感受。
还有——
那日霍七秀神志不清时与他说那番话,他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动心吗?如果没有的话,为何他时常会梦到那个时候?
是不愿相信、不愿承认。
还是不想改变如今的现状,怕有些关系尝试了反而不可挽回?
徐冲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如今已经习惯了身边有霍七秀的日子,习惯了每次回到家能看到她跟他一双儿女在一起的样子。
“国公爷?”
迟迟未听到徐冲说话,荣科不由又轻轻喊了他一声。
徐冲闻言抬头,看着面前神色担忧望着他的荣科,他刚才紧绷的面容忽然一松,冲人笑道:“没事,你下去歇息吧,明日你就知道了。”
他并未在这个时候和荣科多说什么,只撂下这么一句。
但他心里已然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了。
或许是紧绷了一晚上的心弦终于彻底消下来了,徐冲忽然心情大好,也终于有心情睡觉了,他可不想明天青着一双眼睛去找霍七秀。
一大把年纪了还为着这个失眠,还让旁人知晓,实在是有些跌份也有些丢人。
虽然想着跌份丢人。
但徐冲脸上的笑容还是十分灿烂,比刚才还要灿烂。
“好了。”
徐冲说着把手里的腰带随手一抛,又开始重新解起胸前的盘扣,“下去吧,我也要睡了。”
还是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荣科看着他家国公爷这会脸上又挂起了笑,甚至已经解完衣服重新躺在床上了,眼睛闭着,一脸安详的样子,哪里还有刚才的纠结?荣科纵使有满肚子的疑问,这一时之间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上前捡起床上的衣服和腰带,重新挂到一旁的屏风架子上,省得这样随意放着,明天起来,这衣裳就不能看了。
做完这些事后,荣科方才告退。
可走到外面躺在那张软榻上,他却有些睡不着了,满脑子还是他家国公爷今晚到底怎么了?明日他又究竟能知道什么?
翌日。
荣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像是有人在打拳,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到里间的门开着,他吓了一跳,走进去一看,床上整整齐齐的,就连被子都已经叠好了,哪里还有人?又想到刚才听到的打拳声,他连忙往外跑,气喘吁吁跑到外面,果然瞧见他家国公爷裸着上身在外面虎虎生威地打着拳。
“国公爷,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荣科本来还以为自己起来得晚了,可看了一眼屋中的滴漏,发现原来是国公爷今日起早了。
他边说边去给人拿帕子倒水。
徐冲正好一套拳打完,闻言,接过荣科递来的茶灌了大半杯,颇有些意气轩昂,说话都透着一股子爽朗:“昨儿夜里睡得好,起来就早。”
荣科:“……”
过了子时才睡,这也算睡得好?不过这种话,他当然是不敢说的。
徐冲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拿过帕子擦了下脸上的汗,又问他:“几时了?”
荣科闻言忙答:“才卯时两刻。”
倒的确是还早。
距离臭小子去书院都还有大半个时辰呢,不过要徐冲再去睡也睡不着了,他平日在军营也差不多这个时间就起来了。
“替我准备水,我去冲个澡。”他跟荣科吩咐,说完便径直走了进去。
原本只是想冲个澡去去身上的热汗,但洗澡的时候又觉得今日要去找霍七秀,又是要与人商量那样的事,还是得体面些,索性便把头也一道洗了,也亏得如今夏日天热,头发被风一吹就容易干。
等头发干的时候,徐冲大刀金马地坐在椅子上,对着铜镜,看着自己蓄了络腮胡的脸,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替我把我的小刀拿来。”他跟荣科吩咐。
荣科以为他是要修剪胡子也没多想,忙捧着一个盒子过来了,里面不仅有刀还有剪刀。
“小的帮您?”拿过来的时候,荣科还问了一句。
徐冲说了句“不用”,然后便拿起一把小刀自顾自修剪起来,他这些年一直有蓄胡子的习惯,平日也顶多是等长了的时候修剪一番,可他今日——
荣科站在一旁,自然看得最是醒目,很快他就发现他家国公爷要做什么了!
他惊得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家国公爷,惊问道:“国公爷,您这是要全刮了?”
“嗯。”
徐冲嘴里应着,手上动作却未停。
大约过了一刻,他才彻底刮完,有很多年没看过自己没蓄胡子的脸了,此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年轻干净了不少,但徐冲颇有些不适应。
“你觉得这样如何?”徐冲有些不放心地问荣科。
荣科这会还震惊着,听到这话,一时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直到徐冲皱眉看他:“不行?”
他才反应过来,忙摇头:“行,行,很行!”
他就是太震惊了。
这会震惊过后,看着他家国公爷的脸,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您这样看着都不像将军了。”
云葭和徐琅生得一副好相貌,自然不是全倚仗于姜道蕴。
徐冲的相貌也不差。
当初徐冲的爹,徐老国公,也是城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名声比如今的裴有卿还要高,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徐冲的容貌又岂会差?只是他从少年时就习惯了不修边幅,之后又一门心思窝在军营里面,成日跟一帮男人为伍,怎么可能有这个闲情雅致关注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