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
知晓她要说什么,王氏转过脸低斥了她一句。
可主仆俩这个反应却让裴有卿皱了眉:“怎么回事?”
他问茜草。
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别的事?
王氏正想与裴有卿说没事,然茜草已经打定主意要跟世子说了,自然也不怕这一顿训斥和责罚,当即就面朝裴有卿的方向跪了下去:“世子,您是不知道我们夫人当这个家有多难!”
王氏被她闹得头更疼了,只觉得耳旁都在嗡嗡作响,正想让她出去,就听裴有卿已肃容道:“你起来说。”
“子玉……”
王氏蹙眉,仍想阻拦。
裴有卿看向她说:“三婶,这事我想知道,总有法子的。”
他毕竟是世子。
除了青山寺的那位,他在这府里是最尊贵的。
王氏也知道他若有心打听,自然是瞒不住他的,沉默片刻,到底是叹了口气。
没再让茜草出去,王氏让茜草先起来,却也没让茜草开这个口,而是自己看着裴有卿的方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我刚到家那会,家里不少管事都不服我,便闹得有些乱。”
“之后你祖父知道之后便发了次火,后来常管事下山便把那些管事都撤除了,又把家里整顿了一番。”
“正好家里开支太大,索性便减少了不少人员。”
她简单概括了下这件事,并未多说,也未牵扯陈氏。
可裴有卿看到茜草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晓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他问茜草:“是这样吗?”
茜草张口欲言。
但察觉到面前夫人看过来的眼神,犹豫再三,还是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裴有卿沉默。
他自然不信,心中大概也猜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王氏见他沉默不言,怕他多想,误了之后的秋闱就不好了,便连忙岔开话题:“你这一路也累了,快回去歇息吧,回头三婶让厨房多给你做几个你喜欢的菜。”
裴有卿没有拒绝。
他知道就算留下来,三婶也不会与他说实话。
他起身与人告辞。
走到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依稀还能听到屋内传来三婶责怪茜草的声音……裴有卿又沉默驻足了片刻,方才朝自己的院子走。
刘安和元丰早就在门口候着他了。
远远瞧见他过来,两人连忙迎了过来,元丰看到裴有卿更是直接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世子,您总算回来了!”
他跟着裴有卿一起长大。
主仆情分深厚,这会边哭边抹泪道:“您瞒着别人也就算了,怎么连属下也没说。”
裴有卿自今日回来就没感觉到的归属感和家的味道,在看到眼前这两张熟悉的面容时,才终于有些感觉了。
他暂且敛了心里的那些思绪,与元丰笑说道:“城门口离家也就这么一程子路,接与不接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
元丰跟在裴有卿的身边,边走边说:“您好不容易回来,哪里能这样冷清?就算不放鞭炮、爆竹的,也得把家里好好打扫一遍,弄得喜气洋洋些才好啊。”
“好了好了,你没看到世子已经很累了?就你话多,停不下来。”
刘安出声制止元丰。
元丰一听这话,果然不敢再继续叨叨了。
裴有卿的确有些累,身体和心里都累。
本来以为回家能轻松一些,但从三婶那边知道那么一件事,很可能还与母亲有关,他就有些轻松不起来。
裴有卿问元丰:“家里少这么多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到这,忽然沉默了一会,而后才又接着与人说道:“是不是跟母亲有关?”
元丰听到这话,先看了刘安一眼。
刚才两人就在说这事,还打算尽可能瞒着世子,至少先把秋闱给熬过去……免得世子坏了心情,秋闱失误。
没想到世子竟然主动发问了。
元丰犹豫一会才说道:“属下也不清楚。”
裴有卿蹙眉,以为他是故意想隐瞒他,正要出声,熟知他性情的刘安就立刻帮忙补充了一句:“这事元丰真不是故意想瞒着您。”
“刚才属下回来的时候就问过他了。”
“事情是老太爷下的主意,不过……那些被撤职的管事的确都是夫人的人。”
“……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替夫人打抱不平还是受了什么嘱咐。”
说完看见世子神色忽而又变得沉默起来,他又轻声劝道:“反正现在这些人也都走了,家里也重新太平下来了,您就别管了。”
“马上就要正式乡试了,若让老太爷知道您因为这些事影响了考试,肯定得生气。”
裴有卿也知孰轻孰重,轻轻嗯了一声,暂时没再提这事了。
“家里这阵子怎么样?”
这事先前裴有卿未问王氏,此刻便问起元丰:“父亲的考成怎么样?”
可元丰听到这话,脸色却变得更为难看起来了。
他忽然发现家里如今发生的这些事,竟是一件比一件还要难以说出口。
可纵使难以出口也还是得说,毕竟这些事,世子总会知道的,早知道也能早些缓冲好,正当元丰要开口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女声:“世子。”
裴有卿循声看去,便瞧见一个眼熟的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绿衣,梳着双环髻,比裴有卿的记忆里还要清瘦一些,从前的圆脸早已瞧不见一点肉了,虽说时下以瘦为美,可追月这样一张瘦削的脸却并未让人觉出美感,反而显出几分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她站在一株树下,见裴有卿看过来便立刻垂下眼睛朝人行了一礼。
如果不是这会碰到。
裴有卿几乎都要忘记她的存在了。
“起来吧。”
毕竟是自己带进府里的人,裴有卿也不好不管,便又问了一句:“这阵子过得怎么样,有人欺负你吗?”
他言语温和,却又透着一股子从前没有的疏离。
追月却还是听得忍不住热泪盈眶起来,她低着头,摇了摇头,压抑着哽咽的语调同裴有卿说道:“……没,没人欺负我。”
倒也不是谎话。
以前裴家人多的时候,还有不少人看她不顺眼,故意作弄她的,后来裴家的人日渐稀少,人人都担心自己会被赶出去,自危还来不及,哪里还有这个闲心再来欺负她?
她又不大出去,平日也就跟元丰相处的时间比较多。
可元丰平日也不怎么搭理她,自然也不会欺负她。
裴有卿却不知道这些事,他也不关心,听追月说好,便也没再多言,点了点头,说了句“去歇息吧”便径直往前走。
刘安与元丰自是立刻跟上。
“世子!”
身后忽然再次传来追月的声音。
裴有卿止步回头。
刘安和元丰同样跟着停步,只不过两人都皱了眉,尤其是元丰——
他本就看追月不顺眼。
又不是看不出追月那点心思,平日也就罢了,如今世子好不容易回来,人都累得不行,哪有这个闲心来听她说话?
他正欲出声打断,就听追月看着世子的方向说道:“我要走了。”
元丰愣了下,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刘安也一样。
倒是裴有卿,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便温声询问起追月:“是有去处了吗?”
“……是。”
追月第一次这样直愣愣地看着裴有卿,舍不得眨一下眼。
又像是在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她一眨不眨看着裴有卿说道:“府里来送菜的一个小哥是我的同乡,他还记得我,想娶我,我准备……跟他回去了。”
最后那句话,追月说得很轻,一双眼睛盯得都快酸胀了,却依旧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一点表情。
她看到世子面上流露的惊讶。
但也只有惊讶。
裴有卿的确惊讶,但也只惊讶了一瞬,便询问追月:“那人可信吗?”
追月看着他点了点头。
裴有卿见她这般反应,便没有多言,只跟追月点了点头,说了声“好”,而后又与身边的元丰交待一句:“回头你跟着去看下,再查下那人的身份,若没事便给她准备一份嫁妆。”
说完。
裴有卿便未再提这事,也没再理会追月,径直转身回屋了。
意料之中的反应。
但真的看到,追月这心里还是觉得难受不已。
看着那个霁月清风的男人大步离开,她下意识追了几步,最后却还是僵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她仰慕多年的男子一点点离开她的视线,然后再也瞧不见了。
追月的眼睛再次变得滚烫起来。
她的眼眶酸胀着,眼泪则扑簌簌不住往下掉。
她想要见的那个人早就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了,她却舍不得离开,依旧呆站在原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期望那个人能再次出现。
可追月知道,她这是在妄想。
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个人再次出现,终于,她低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眶,转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包袱是早就收拾好的。
当初从徐家出来时有多少东西,如今还是那些东西。
世子给她安排的房间很大,也没给她派什么活,她在这算得上是十分清闲了,恐怕就连普通人家的小姐都没她过得舒坦。
可她在这的几个月却感觉不到一点归属感。
或许早就想过要走了。
只是心里总还怀着一丝期望,一点妄想。
倘若世子刚才有一点挽留,她必定是会义无反顾的留下。
可惜……
并没有。
或许是早就猜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了。
难过那一阵之后,她竟然也没觉得什么了,反倒是看到包袱里那些熟悉的物件时,想到曾在姑娘身边的那些日子……她的眼眶又忽然变得酸胀起来了。
可眼泪早就哭尽了。
她这会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心里那股子密密麻麻的疼痛却从心脏一路蔓延过五脏六腑,让她只是这样想起就难受不已。
她知道她这辈子都会活在后悔之中。
可她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后悔药,有些事从一开始走错步调就回不了头了。
追月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姑娘教她写字的时候,曾教过她一句诗。
那时她见姑娘吟诵这首诗,觉得好听,便缠着姑娘要她教她,还问她这句诗的意思。
-“姑娘姑娘,‘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啊?”
-“这句诗的意思是说嫦娥后悔偷取灵药,如今独自一人面对这空寂的黑夜而难过怅惘。”
追月抿着唇。
想着记忆里姑娘与她说的那些话,眼眶再一次酸胀起来,她强忍着胸腔里蔓延出来的那股子酸意,重新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收拾好,然后又把包袱仔细系好,而后便起身往外走去。
主屋的灯还亮着。
依稀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但追月这次却只是遥遥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院子里的灯火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这一次——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