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送陈氏回去。
两人同坐于一辆马车,一路上陈氏一直靠着马车沉默着,一言不发。
这若是放在从前,看到陈氏这样,孙氏自然是要好好与她说几句话的,可今日……只要想到陈氏折腾出来的那些事,孙氏就实在没办法不跟她生气。
好端端的,非要闹出这么多事!
本来以为她在庄子里休养几个月也该知道收敛了,没想到竟是越发过分了!
现在好了。
闹得满城皆知。
恐怕都不用几日,明日所有人都得知道她给自己的亲侄儿下药害他不能科考的事了!这事传出去,别说裴家不会放过她,恐怕就连他们家也得受她牵连!
老爷今年好不容易才有晋升的机会,眼看着就要青云直上了,若是因为陈氏害得老爷不能晋升,那她真得被她气得活活怄死!
还有秀儿——
她好不容易才给秀儿觅得一门好亲事,无论是男方还是她这个亲家,她都十分满意。
若是对方因为她这个姑姑的所作所为想退了这门亲事,那她真是杀了陈双歌的心都有了!
越想。
孙氏的脸就越发难看。
她也真是倒了血霉了,偏偏今日带陈氏出来,偏偏又正好碰上那几个妇人……
要不是那几个妇人一直拉扯那些事,双歌被她们激怒,又正好碰到那位裴二公子,今日这事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心口跟窝着火似的,还在咚咚直跳,快得就跟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
手放在胸口处,孙氏努力平复着自己紊乱烦躁的气息,一双眉也揪得跟能夹死苍蝇一般。
头疼欲裂。
她是在想陈双歌以后该怎么办?
依照如今这样的情况,恐怕裴家真有可能休了她。
要不然她做的那些事传出去,不仅影响裴家的声誉,也会影响子玉的前途。
可陈氏若是被休,岂不是只能回到娘家去?
她跟陈氏是要好。
年少时也是因为陈氏才能跟她哥哥相识。
她跟丈夫恩爱多年。
在这一点上,她一直都十分感激陈氏,感激因为陈氏的缘故能跟丈夫结成连理,所以这么多年,她才会对她这么纵容。
可到他们这把年纪了,朋友再重要,也重要不过自己那个家去。
要让陈氏回来——
孙氏想到这就觉得头疼不已。
何况陈氏如今这个性子是越发不稳了,被人随随便便一激怒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哪还有一点世家大妇的样子?
谁知道她日后住在家里又会闹出什么事!
想到这,孙氏就不是很想接她这个烫手山芋。
“嫂子不用担心,我不会回家去的。”耳边忽然传来陈氏的声音,冷不丁的,孙氏不禁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
她忙朝陈氏看去。
显然没想到陈氏会说这样的话,就跟猜中了她的心思似的。
孙氏一时无言。
“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想害得哥哥和秀儿他们因为我出事,毕竟以后我还得靠哥哥呢。”陈氏嘴角轻扯着,露出一抹讥笑。
她这样说。
孙氏刚才心里的那些埋怨忽然就又消下去不少了。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满打满算,她们都快认识三十多年了。
孙氏虽然埋怨陈氏做事不过脑子,埋怨她把局面弄成如今这副模样,但也没法真的不管她,此刻见陈氏这样,她不由轻叹一口气,伸手去握陈氏的手。
“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今日你要不过去闹这么一场,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
“现在好了,你说,你现在怎么办?裴老太爷和信国公知道后能放过你吗?”
“嫂子又当他们是什么好东西?”
陈氏听着这一字一句,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发生变化,甚至还变得更为嘲讽起来:“他们一个给人当爹,一个给人当祖父,但凡这些年伸手管过那个小畜生,我敢那么做吗?”
“什么都不管,现在倒是知道怪我了?他们哪来的这个脸!”
“还有那个小畜生——”
“要不是我,他能活这么大?”
“现在翅膀硬了,敢跟我作对了,要是早知道他这么不听话,早在——”
她话还没说完。
就被孙氏厉声打断道:“双歌,你够了!”
孙氏听她一口一个小畜生,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她心里才浮现的那些关切和担忧便又消减了不少,孙氏看着陈氏,呼吸急促,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几次张口欲言,看着陈氏那张冷漠不知悔改的脸又只得作罢。
知道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她沉默许久,也只是同人说:“不管裴老太爷和信国公对那位二公子怎么样,你也不能这样害人,现在别人知道你做得这些事,裴家声誉跟着受损,你当你家那位老太爷能放过你?还有裴行昭,他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现在惹出这样的事,恐怕你回去,他就要给你写休书了!”
说到最后一句——
孙氏的语气里面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一直都知道双歌比她聪明,也更明白自己要什么,从小到大,她都活得清醒理智,她们几个姐妹圈里,谁不羡慕双歌的好福气?
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孙氏对她简直又气又无奈,也替她不知道的将来感到伤心。
听到休书两字,陈氏脸上的神情也终于闪过一丝变化了,但那变化也是稍纵即逝。
这一路过来。
她早就想过这个可能了。
或许在那些人攀扯子玉的时候,她自己就想过这个事了。
不管怎么样。
她都不能影响到子玉……
现在她只有子玉了,绝不能因为她的缘故,害子玉没了功名!子玉是她的命,是她所有的依靠,只有子玉好,她才能安心……
要不然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孙氏见她脸色几经变化,又变得静默下来,一时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沉默半息,她终是叹了口气与陈氏说道:“等把你送到,我就去找你哥哥,让你哥哥过来一趟,看看能不能挽回什么。”
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但孙氏的心里其实也没底。
就算裴家真的看在老爷的面子上,可以不在乎那些声誉,可以继续纵容双歌待在家里,可子玉的功名呢?
要是来日子玉金榜题名,被人弹劾说自己的母亲毒害自己的兄弟,到时子玉该怎么在朝中立足?
人心终究还是偏的。
面对如今这样疯疯癫癫的陈氏,孙氏显然更担心子玉的处境,怕他来日被自己的母亲影响。
在这件事情上——
她们倒是意外的目标一致,都不希望裴有卿出事。
“……不用叫哥哥来了。”
听陈氏垂眸这样说,孙氏就知道陈氏这是已经有所决断了,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握着陈氏的手沉默又无奈地看着她。
之后却是一路无言。
只有外面车轮碾过地面传来的声音。
直到马车停下,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夫人,国公府到了。”
孙氏方才又抬头看向身边的陈氏。
“……我陪你进去?”
她问陈氏。
陈氏摇了摇头,从孙氏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她这会的神情十分平静,半点没有先前的疯癫和狰狞,倒是又有几分从前的模样了。
她并没有立刻走下马车。
而是越过车帘看着车窗外面,看着不远处那座熟悉的府邸。
时隔二十年。
她似乎还能想起自己当年乘着大红花轿嫁进国公府时的心情,随着那颠簸的轿子,她的心情也是一会上一会下,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却又带着满心的期待和欢愉。
她以为那是她余后幸运人生的开始。
没想到……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陈氏心里也在想,明明今春以前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为什么明明要出事的徐家没有出事,而他们一家却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是徐云葭那个女人给他们下了巫蛊之术?
还是崔瑶那个愚蠢的女人终于反应过来,在地底下想着要报复她解救她那个可怜的儿子了?
陈氏不知道。
她只是忽然扯唇。
原来这世间还真有因果所在。
可她还没输。
只要子玉还好好的,她就没输!
她做得一切就还是正确的!
又是一声嗤笑在马车中响起,而后陈氏忽然起身往马车外走去。
“双歌!”
看着这样的陈氏。
孙氏这心里莫名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她不由伸手抓住陈氏的衣袖。
“嫂子不用担心,我还要看着子玉成才,看着他出人头地娶妻生子呢,我的子玉一定能成才,一定能超过崔瑶生得那个小畜生!”陈氏头也不回地说了这么一句,便自顾自踩着马车下去了。
衣袖从孙氏的手中匆匆流走。
孙氏看着陈氏一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紧攥着手,还是有些担心地心乱如麻,眼睁睁看着陈氏走进国公府中,孙氏咬了咬牙,还是沉声吩咐道:“走,去工部找老爷去!”
双歌毕竟是她的小姑子,也是老爷唯一的胞妹。
她没办法真的做到不管不顾。
马车往工部的方向去,而另一边,陈氏已然进了府中,在看到四周奴仆望向她时的目光时,陈氏就知道今日东街上的那件事已经传至府里了。
或许是已经做好决定了。
此刻面对这些人的注视,她的内心竟然十分平静,不仅没有心生紧张,反而抬头朝他们回看过去。
那些下人冷不丁被她看着,自是各个惊慌失措。
哪里还敢再偷瞧打量陈氏?一个个全都埋下头,对着陈氏恭恭敬敬喊道“二夫人”。
陈氏也没搭理他们。
自顾自往前走着,未走多久,她就看到迎面过来的常山。
常山显然就是为她而来。
此刻两厢碰上,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也未像从前那样跟陈氏行礼,只冷冷看着陈氏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老太爷请二夫人过去。”
陈氏淡漠地看他一眼。
也未多问,径直越过他往前走去。
看着她这副模样,常山的心里不由闪过一抹怪异,但看着陈氏离开的身影,他也连忙跟了过去。
裴老太爷住在府中东堂的地方。
院子里种着几株松柏树,松柏郁郁葱葱,可作为这间屋子的主人,裴老太爷却已垂垂老矣。
他素日鲜少管事,也很少回来。
这次如果不是因为孙儿科考结束,大儿子又回来了,他也不会特地从青山寺上下来。
回来之后其实也不清净。
二儿媳和三儿媳向来不对付;次子一大把年纪纳妾也就算了,竟然又折腾出来一个孩子。
还有他那个小孙子,几封帖子送至徐家也没什么回音。
这若是搁在从前,以裴老太爷的脾气,早就要好好收拾这个家了,可如今,他实在有心无力,也怕老来多被嫌,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自己当个睁眼瞎。
实在懒得多管。
正巧这几日玉仲不在家,孙儿又时常出门应酬。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想着明日还是回山上去算了,可裴长川没想到自己这还没回去呢,陈氏竟然就给他闹出了这样的事!
陈氏身边如今那几个丫鬟下人,不是子玉派去的,就是常山派去的。
所以事发之后,就有人先往家里递消息来了。
裴长川听完之后,差点没直接气晕过去!
当下他就喊人去东街了,想着把陈氏带回来,省得她再在外面出丑!
知道孙氏已把她带回来,他便又着人去喊裴行昭回来,让他来好好管管他这个媳妇!
本以为庄子几个月“静养”,她应该已经改过自新了。
没想到这之前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
骨子里她比以前还不如!
这事要闹得不大,裴长川也懒得管,他也知道自己讨嫌,无意多管孩子们的事,可陈氏今日这事闹得这么大,现在满京城都知道陈氏给那个孩子下药!
这要不严惩,以后他们裴家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今日裴长川显然是要好好整顿陈氏的。
早在先前他就让人给家里那几个全都传了信,除了子玉那边,他没喊,就连远在香山的裴行时那边,他也让人快马加鞭过去喊他了。
三子裴行文和其妻王氏都已经到了,现在正坐在底下,一声也不敢吭。
裴长川则手握茶盏端坐在上堂的轮椅上。
看着外面陈氏跟常山进来。
裴长川的脸色唰得一下就变得阴沉下来,而更为让他难看的是,在三子与王氏向陈氏起身问好之后,她不仅没有反应,也没像从前似的与他行礼问好。
她依旧沉默地站在那边,一言不发。
裴长川本就难看至极的脸色在看到陈氏这副模样的时候更是阴沉得不行。
手里的茶盏重重搁落在桌上,茶水四溅,茶杯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一声,陈氏还没有什么反应,他那三子和三儿媳倒是惊了一下。
许是看出他生气了,他们一时也不敢轻易入座,局促地站在那边。
裴长川看到他们这副模样,脸色就变得更加不好了。
他几个儿子儿媳。
长子文武双全又十分孝顺,可惜自从长媳去世之后,他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每年都待在宁夏那边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多是在香山那边。
次子和其媳妇陈氏……
从前他倒是没有觉得什么,虽然次子心里有些责怪他,但明面上他们一家人也还过得去,尤其他这二儿媳十分能干,把家里上下打理得十分不错,又生了子玉这个他最爱的长孙。
也因此裴长川以前对陈氏还是十分满意、十分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