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没有说话。
冯保更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说话,诚国公不知道陛下和那位崔夫人的关系,他却是清楚的,也知道陛下对崔夫人的心思,这么多年也未曾改过。
他埋着头站在一旁,权当自己不在。
“陛下……”
徐冲见他迟迟不言,不由有些着急,正欲询问,便听李崇定神之后抬眸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徐冲听他这样说,一时倒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但这一份犹豫也没迟疑太长的时间,左右他今日这一趟不该来,也已经来了,不该说,也已经说了,如今再去纠结倒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他想清楚后便没再犹豫,看着李崇说道:“微臣没看过卷子上的内容,就算看过,也看不懂,微臣就是想问问,您是怎么想的?”
“这一份卷子如果由您来评判,您觉得够不够上今年的桂榜。”
李崇没有说话。
手指却轻轻敲起手中的那几张卷面。
沉默片刻,他依然不答反问:“你是觉得今年的贡院有问题?”
徐冲听他这样说,便知道郁儿的才识,他也是认可的。
若不然陛下不会说这样的话。
心中稍稍有了一些底气,徐冲点头,沉声答道:“微臣不敢确定,但倘若真是如此,这个孩子岂不可怜?”
“他自幼坎坷,好不容易才能走上这条路,若真是因为意外而没了功名,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崔瑶交待。”徐冲说着长叹了口气。
李崇沉默。
如果这一份卷子,当日是由礼部一道呈送上来的,他必定会给高分。
甚至于今年的第一名都可能发生变化。
这么多年。
千篇一律的文章,歌颂、赞美海清河晏的话,他实在是看得太多了,就连今次第一名,虽有言民生之苦却也只是泛泛其谈,并不扎实。
而这篇文章却清楚地指出百姓的苦楚和朝廷应该改革的地方,件件桩桩都有凭有据,让人看着便觉得触目惊心。
也更加让人震撼。
李崇向来喜欢办实事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这几年屡次提拔袁野清。
偏偏是如今……
尚且不论贡院那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古往今来,科举之中若出事,岂是小事?如今桂榜才发放没多久,若是这个时候再横生枝节,只会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倘若李崇不知道这份卷子的主人是谁。
以他的性子和手段,只会着人暗中探查,至于这份卷子的主人,他也会通过别的手段进行弥补,或是让人举荐诏选入仕,或是私下嘉奖一番之后让他三年后再考。
他是看中这份卷子主人的才学。
但为了一个人伤筋动骨,闹得满城流言蜚语,实在没这个必要。
何况这事若真是有人故意捣鬼,岂会留下证据等着他们去查?要怪也只能怪他命不好,不知道得罪了谁。
可偏偏他是崔瑶的孩子……
李崇知道崔瑶有多喜欢小孩,从前每当那些宗亲家的姑娘生了孩子,她总是最爱凑这个热闹的,一去就抱着小孩不撒手,还总爱笑着逗他们玩。
明明自己也是半大的孩子,可真的抱起孩子的时候倒也有模有样。
倘若崔瑶没死——
这个孩子必定会受尽无尽的宠爱。
可惜她死了。
裴行时怨怪这个孩子让崔瑶离开人世,对他不管不顾,他亦有因为这个原因而不喜他的存在,何况他终究是裴行时的孩子。
裴行时这个当亲爹的都不管,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管?
他沉默闭目。
手指则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着卷面。
徐冲在一旁看得简直快急死了,又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只能憋着一股气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
李崇终于睁开眼,看着徐冲说道:“这事不好查。”
徐冲见他并没有一口回绝,心下不由松了口气,没有回绝就是有希望,他忙道:“微臣知道,微臣只是不愿那个孩子辛苦多年却只是得到这样的结果,不管结果如何……”
徐冲说着忽然又跪了下来,俯首朝李崇的方向郑重道:“微臣请陛下彻查,至少……给那个孩子一个公道,让他不用怀疑自己。”
李崇看着徐冲这副模样。
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跟裴行时那般爱慕崔瑶,甚至于在她死后都念念不忘,却置她辛苦生下来的孩子于不顾,反而是徐长猛这个局外人不辞辛苦、奔前走后,甚至不怕因此得罪他。
……真是可笑至极啊。
“陛下……”
耳旁再次传来徐冲的声音。
李崇看着他抿唇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去宣庄文和、陈近远、袁野清过来。”
这三位正是此次批改考卷之人。
冯保应声往外退去。
徐冲也终于长松了口气,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如今是个好开端。
“还不起来?”
李崇见他还跪着,啧声:“你这破膝盖不想要了?”
徐冲嘿嘿一笑,这时候倒是也有闲功夫和人说起家常来了。
他一边说着没事站起身,一边道:“这阵子七秀给我弄了个艾灸的古法,已经很久没疼过了。”
李崇见他此刻一脸婚后高兴的模样,全不见从前和姜道蕴刚成亲时的憋闷样子。
不禁也有些替他高兴。
正欲说话,却见冯保忽然又急匆匆走了进来。
只好停声。
目光看向他,等着他出声禀报发生何事。
“陛下,袁大人来了。”冯保躬身上前与李崇说道。
这话一出——
不仅李崇有些惊讶,徐冲也十分意外。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李崇开口说道:“让他进来。”
冯保忙应声走了出去。
很快殿中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袁野清依旧是那身官袍,却不似平日那般整洁干净,神容也颇有些憔悴。
他今日在礼部待了许久。
足足一个时辰,他与那位蒋大人一起翻阅考卷,却根本找不到他当初批阅的那份考卷,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自己当日怕是做了一场黄粱梦。
根本没有这份考卷,一切只是他的臆想。
可事后他突然萌生想法,又与蒋大人一同数了下考卷。
——便发现今次考卷只有九百九十七份。
除去之前登记在册,未能参考的那些学子之外,还少了一份。
当时袁野清便察觉出不对了。
只是那时他并未表露于面,交待蒋大人先不要把此事说出去之后,他又亲自跑了一趟陈家和庄家,找到陈尚书和庄学士,问了他们可否当初有批阅过那份考卷。
都得到了没有的答案。
袁野清便清楚问题大概是出在他这了。
他又立刻着人去喊来贡院的那位宋吏,从那位老吏的口中,他知道当日他来拿卷子的时候,那份卷子便不见了。
那位老吏听他询问还十分奇怪,表示道:“当日门前那两位侍卫小哥还与小的提了一句,说您夜里审查到一份考卷十分满意,可小的在拿走考卷的时候却并未看到有高分的卷子,不过当时小的也只当是那两位小哥熬了一夜熬糊涂了,便也未曾多问。”
事情到这已然十分清楚。
有人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拿走了这份考卷,试图瞒天过海。
也的确差点被他弄成功了。
倘若他不是一时兴起想去礼部看看这份考卷的主人究竟是谁,或许谁也不会知道曾有那么一份考卷。
袁野清平生最恨有人在科举一事中捣鬼作乱。
他曾深受其苦,自是不愿再有明珠蒙尘,所以在了解清楚事情的经过之后,他便立刻进宫了,也不顾当时天色已晚。
而此时。
外面天色早已渐渐黑了。
殿中也开始有宫人默默点起了宫灯,袁野清一路大步走来,神色阴沉难看。
见圣上于宝座之上安坐。
袁野清正要向他请安,余光一扫,却见殿中还有一人。
待看清他是谁人之后,袁野清不由神色微顿,但也不过片刻,他便又收回视线和李崇长揖道:“陛下,微臣有事禀报。”
李崇见他步履匆匆、神色难看,心中忽然滑过一个念头。
“袁爱卿可也是为了科举一事而来?”
袁野清满身的怒气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倏然一顿,他神色微怔,甚至不受控制地抬起头看向面前不远处的圣上,震惊道:“圣上怎么知晓?”
又想到圣上说的那个“也”字。
也?
所以还有其他人早知道这事了?
袁野清的目光忽又落在徐冲的身上,如今殿中只有他。
难道是他……?
徐冲同样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很快,袁野清便瞧见这位从前一向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诚国公竟然一脸激动地站起身,看着他问道:“你查出了什么?”
他这样的反应让袁野清更为惊讶怔楞。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与徐冲同样拱手之后,他看着李崇答道:“陛下,今次考卷少了一份,有一份学子的考卷不在其中,臣怀疑是有人故意拿走了这份考卷!”
铮铮之音刚落。
耳边就传来了徐冲的声音:“……果然是这样!”
徐冲事先曾想过无数个可能,其中便有这个可能,只是真的从袁野清的口中知道这个答案,徐冲还是气愤不已,他怒攥着拳头沉声道:“到底是谁要害阿郁!要是让我查到,我——”
后面的话碍于李崇在场,没有说出来。
阿郁?
是那份考卷的主人吗?
袁野清心下一动,忽然想到那位住在诚国公府中的裴家二公子好似单名就是一个郁字。
难道……
袁野清心下微震。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位裴二公子今年才不过十六。
袁野清既惊讶自己竟然就找到这位考卷的主人了,也惊讶这位考卷主人的年纪竟然那么小,他最初看那份考卷的时候,以为这位考生怎么也该有二十出头了。
心下如何震惊,袁野清暂且未表。
而是就着徐冲的话继续往下说:“微臣查过所有的考卷,发现不仅原卷不见了,就连誉写的卷子也同样不见了。”
他又与二人说道这份卷子不见的时间。
“先前来时,我曾去陈府和庄府问过陈尚书和庄大学士,他们二人并不知晓这份考卷,微臣又问过当日来收卷的老吏,他也未瞧见。以此可以推断,当日这份考卷是在我入睡之后,老吏过来收卷之前没的。”
“那人想必十分熟悉这位考生的字迹,他先通过字迹找到原卷,而后又按照原卷找到誉写过送到我们这边批改的卷子,最后把两份卷子全都拿走,试图以这样的方法瞒天过海!”
袁野清即便早已知晓,但再次诉说此事还是气愤不已。
他近来本就消瘦不已的脸颊紧绷着,薄唇也紧抿着,待说完,便又朝李崇的方向长作了个揖:“除了微臣,当日微臣门前守着的两位侍卫以及那位老吏,如今都已被微臣着人看护起来,陛下何时想见都行。”
说罢。
他又忽然一撩官袍跪了下来。
“此时罪在微臣,倘若当日微臣能再小心、仔细一些,也不至于让贼人偷了卷子。”
“袁爱卿不必如此。”
李崇说着让冯保亲自把人扶起来,等袁野清起来之后,他才又沉声说道:“再小心也抵不过有心之人,不过原本的卷子已经不在,除了爱卿之外也无人再看过这份卷子,空口无凭,到底无法作为根据。”
李崇一边说一边转着手中的佛珠,长睫微垂,遮住眼底的眸光。
徐冲一听这话,下意识要说那份卷子的事,但想到来前悦悦说的那番话又只能住嘴。
即便郁儿有默写的本事。
可原卷不在,纵使袁野清看过又有何用,谁又会相信?
旁人只会觉得是他们勾结串通。
他心中忽然一阵无力。
没想到事情还是只能走到这一步。
所以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郁儿和今次的秋闱失之交臂了吗?
徐冲不知回去该如何与郁儿说起这个结果,纵使之后找出害他之人,又有何意义?失去的终究是回不来了。
徐冲沉默地站立在一旁。
心中的无力压垮了他高大的身影,让他的脊背看起来都弓起了一些。
“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忽然——
袁野清的声音响在大殿之中。
不仅是徐冲,就连李崇也停下转动佛珠的动作,抬眸朝袁野清看了过去,问道:“爱卿有何办法?”
袁野清道:“微臣自少时起,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若陛下信微臣,微臣可以当众把当日看过的卷子默写出来。”
“只是这个方法也需要那位考生记得当日所作之卷。”
袁野清不知道那位裴二公子是否也有这样的本事。
毕竟许多人事后再写总不能寻得最初的感觉,不过即便有八分相像也已经足够了。
李崇和徐冲都没想到袁野清还有这样的本事。
李崇尚且还未说话。
徐冲却已大喜过望,激动地看着袁野清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袁野清点头:“微臣自不敢欺骗圣上。”
短短片刻功夫。
徐冲简直体会了什么叫做一时天上一时地狱,他刚刚还大失所望,心里已经在想回头该怎么和家中几个殷殷等待着他的孩子说起此事。
未想此刻竟听袁野清有这样的本事。
这让他如何不喜?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