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冲今日不必当值。
自太和殿出发便一路往宫门口而去,也是巧,路上他竟遇见了裴行昭。
裴行昭正与几个吏部的官员走在一道。
他今日在朝中受了圣上的夸奖,又受几个下级官员的恭维,此刻自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余光一瞥。
却瞧见一路阔步而来的徐冲正在身后不远处,此刻正快要与他们走在一道了。
冷不丁看到这位主,裴行昭脸上的笑意霎时一僵,不愿与徐冲硬碰硬,裴行昭在看到徐冲的那一刻便立刻收回了视线,也不似先前那般高谈阔论了,头偏着,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别让徐冲看到才好。
可有时候就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徐冲本来也没注意到裴行昭,他正高兴地想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家去告诉郁儿他们知道呢,偏巧听到一声“裴大人,您怎么了”。
徐冲本就耳聪目明,听到这一声裴,自是立刻就看了过去。
也就正好瞧见一直偏着头试图把自己隐藏起来的裴行昭。
有阵子没跟裴行昭碰上了,徐冲本来也懒得把他当一回事,但此刻看他这副装着没看到的模样,不由在心底轻啧一声。
要说他看不起这个混账玩意呢。
又想到刚才裴行昭在太和殿中发表的那一番“高谈阔论”,徐冲眼珠子一转,忽然朗声笑道:“哟,这不是裴侍郎吗?”
裴行昭如今最恨别人这样称呼他。
谁都知道他是被人从尚书那个位置上刷下去的。
平时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这样称呼他。
偏偏喊这话的是徐冲。
旁边几个官员听到这记声音都回过头,待看到徐冲的身影,立刻脸色微变迎过去,神色恭敬地朝徐冲拱手喊道:“诚国公。”
徐冲与他们没什么恩怨,闻言也只是随意地与他们点了点头,也没有因为他们刚才跟裴行昭走在一起而如何他们。
不过对于裴行昭嘛……
徐冲看着依旧背对着他的裴行昭嗤笑一声,然后依旧双手环胸看着裴行昭那边,等着他过来请安。
裴行昭心里不知道暗骂了多少声。
但顶着这么多人的注视,他也只得咬着牙硬着头皮过来给徐冲见礼。
“诚国公。”他亦朝徐冲拱手作了个揖。
说罢。
他也不敢久待。
生怕徐冲要对他做什么,裴行昭正欲找借口离开。
徐冲倒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般,不等裴行昭说话便率先笑道:“本公还得好生感谢裴侍郎一声呢。”
裴行昭正为这一声裴侍郎而阴郁不已,忽听这么一句,自是不明所以,不知道徐长猛这个莽夫究竟要做什么,裴行昭怀着一份小心,警惕地看了一眼徐冲方才疑惑出声问道:“不知国公爷为何要感谢下官?”
“哦,本公倒是忘了,你还不知道呢。”
徐冲似是真的忘了一般,过后看着裴行昭笑眯眯道:“这不得感谢裴侍郎深明大义,要不然我们郁儿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他岂会不知今日能有这个结果并不是因为裴行昭的缘故。
即便没有裴行昭的那一番话,圣上也会采用姜首辅的意见,他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刺裴行昭一顿。
谁让这个混账东西以前敢那么磋磨郁儿!
他就是要让这个混账玩意难受死,要让他知道郁儿就算从小被他们苛待、冷落,也依旧比任何人都要生得优秀!
他是最了解裴行昭这个人的。
今日在太和殿中那样说,一来是想表现自己的深明大义、大公无私,二来其实是他如今跟他那个好儿子闹了别扭,也想借机灭灭他的威风。
可这个灭威风的人换作郁儿,那就又是不一样的情况了。
他从小就爱拿自己跟裴行时比。
什么都要比,自己跟裴行时要比,儿子就更是经常被他拿来做比较。
估计这混账玩意知道跟他儿子比试的人竟然是郁儿之后,得被自己今日的做法给怄死!
活该!
他就是要让他不舒坦,让他难受死!
“郁儿……”
裴行昭神色微怔,不明白他怎么对那个小畜生了,竟让徐冲特地过来感谢他。
正欲询问。
忽然扫见徐冲兴致盎然看着他。
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看着他的眼中还有一抹讥嘲。
裴行昭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
难道……
“……不、不可能。”
因为太过震惊,裴行昭一时未曾注意,心里的话竟然就这么从她自己的嘴巴里说了出来。
旁边几个官员还不明所以,不明白这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徐冲看着裴行昭苍白的脸,却嗤笑一声:“怎么就不可能了?过几天你就能看到了,裴行昭,这还得感谢你啊,要不是你那番话,陛下到底会如何裁断,谁也不知道啊。”
“哎呀呀,我们郁儿今年才几岁?”
徐冲故意道:“哦,十六岁啊,这十六岁竟然就能跟你那精心养育的儿子一较高下了啊?这再过几年得厉害成什么样啊?”
“裴行昭,你这当爹的也不太行啊。”
徐冲可不是那些说话都要九曲十八弯一下的文人墨客,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对旁人或许还有收敛,对裴行昭嘛……那自然无所顾忌了。
怎么刺怎么来。
此时他这一番话简直是活生生的直接扎进了裴行昭的血管里面,让他气得想当场吐血。
他怎么也没想到跟他那个不孝子比试的人竟然会是裴郁。
这怎么可能?
那个小畜生哪来这样大的本事?!
他知道那个小畜生这次也参加了秋闱,但他压根没把他当一回事,他自己也参加过,知道这事有多难,当初他连着考了三次才高中,那小畜生才读了几个月的书啊?
他高中?
白日梦都没有这么做的吧!
这要是别人与他说,裴行昭是一万个不信的,可跟他说这番话的人是徐冲。
他知道徐冲有多看不起他。
倘若这事不是十足十有把握,他绝对不可能这会跑过来跟他说。
他刚还觉得奇怪。
徐冲这个一年都上不了几次早朝的人,今日竟然会出现,这本就是一件稀奇事。
还有——
刚刚他们也在讨论那个学子到底是何身份,桂榜出来才多久,他竟然能察觉出不对,还能把自己的卷子重新送到圣上面前让他彻查。
从太和殿出来的这一路上,裴行昭和那几位随行的官员几乎是要把这次参加秋闱且没高中的那些世家宗亲子弟全都猜了个遍,也没能猜出一个什么结果。
是了。
是了!
那小畜生如今正好寄养在徐家,徐冲这人又惯来最是护犊子。
所以真是他……
也只可能是他。
这一瞬间,裴行昭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一时觉得不敢置信,一时又觉得自己就像是生吞了一只活苍蝇。
这件事这个答案让他如鲠在喉。
而让他更想吐血的则是刚刚他竟然还在大殿之上那样夸赞那个小畜生!
裴行昭如今是不喜他那个不孝子,也的确想好好灭灭他的威风,省得他日后越过他爬到他的头顶去。
可他绝对不能接受这个灭他威风的人是裴郁!
他跟裴行时比了一辈子也没比过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他那个不孝子,倘若真让裴郁比过了他,那他往后还有何脸面?
老头子恐怕又有话要说了。
外面的风言风语更是不会断。
想到这,裴行昭就怄血不已,恨不得回到几刻钟前,让自己闭嘴!
但裴行昭也知道自己无论当时有没有那样说,都改变不了事情的结局,只是他所想表现出来的大公无私此刻就像是化作了喧嚣的嘲笑,如惊涛骇浪一般朝他袭来,张狂嚣张地嘲笑着他的愚蠢。
晨间阳光正好。
可裴行昭此刻站于这穹顶之下,脸色却难看至极。
徐冲看他的脸色一会气得发青发红,一会又变得苍白无比,跟蜀地那些玩变脸的技人一样,知道裴行昭这阵子是睡不好了,徐冲不由更加神采奕奕,笑容满面起来。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懒得在这跟他们继续浪费时间了。
话也没说一句就直接大步走了。
等他走后。
刚才站在一旁围观,一直不敢说话的几个吏部官员,这才敢过来。
他们也是震惊不已,此刻一窝蜂地涌到裴行昭的身边,七嘴八舌问道:“裴大人,诚国公那话说得是不是真的啊,跟世子比试的真是你那个侄子啊?”
裴行昭知道个屁!
看他们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张口闭口说着“一门双杰”,裴行昭就气得脸色更加难看了,什么一门双杰,就没一个他想听的!
如果说之前裴有卿高中,他心里只是别扭不喜。
那裴郁的高中就像活生生甩在他脸上的巴掌,让他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他当即也顾不上再跟那几位官员维持原本的好脾气和脸面了,不顾他们还在那边喋喋不休,他已沉着脸转身离开了。
……
相比于裴行昭此刻犹如听到噩耗一般的坏心情,徐冲自是一路好心情,他一身蟒袍,威风凛凛,骑着马回到家。
门前早有人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