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一路到香山脚下。
茅草屋并不在主道上的山脚,而是在香山的背后。
他骑着墨云抵达此处。
见此处四面环山,环境清幽,却也十分贫瘠,远远望去,辽阔之地竟然只有那么一间茅草屋,又被众多树木遮挡,若不是那日从高往下看,恐怕只是单纯路过的话,都不会知道这里还有人住着。
裴郁把墨云系在外面的树干上,又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让它在外面等他。
而后便独自一人抬脚走了进去。
不清楚那人对他抱着究竟怎样的心情,也不清楚他会对他如何,但裴郁从不敢轻易相信外人,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握住了一把用来防身的短匕,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一包藏于腰间的药粉。
裴郁这才继续放轻脚步往里走去。
不知道是因为还没人回来,还是因为这里的主人是个哑巴,所以整间茅草屋都透露出一股死一样的沉寂,无声无息,只有山林间的鸟儿飞过的时候时不时发出一些清脆的叫声,让四周的环境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压抑。
裴郁过去的时候先看了一眼四周。
未瞧见裴行时和他随从的马,他眸光微沉,却依然没有犹豫地继续朝茅草屋走去。
草屋的门关着。
依然不确定里面究竟有没有人,裴郁于袖中握着匕首的手不由自主地多用了一些力道,他在原地又待了片刻,仔细听里面的声音,仍然不曾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便小心地伸手推开门。
可就在门开的那刹那,里面便有一道剑气迎面而来。
也亏得裴郁一早就有警惕之心,察觉到不对便立刻偏开身子往旁边一躲。
哑叔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只是见那一袭青衣躲开了他的剑,不由沉下脸,正欲继续提剑而上。
这时候裴郁的手也已经握住了腰间的药粉包。
就在裴郁准备把手中的药粉包朝人扔过去的时候,却见老人神色忽然一变,不顾自己这一剑会被收回的剑气所震伤,他竟然愣是把剑收了回来,自己也跟着往后退了两步。
裴郁握住药粉的手忽而一顿,显然未曾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个被他自己逼得倒退的老人竟又朝他走了过来。
裴郁见他过来,眸光又是一沉。
手依然握着那包药粉,余光在他面上藏不住的紧张神情时游移而过,似乎察觉出他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裴郁便也按捺着没有在这个时候发作,而是打算先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哑叔急切地大步走来。
伸手想握住裴郁的胳膊检查他的伤势。
可他的手刚伸过去,裴郁便不自觉皱起眉往后退了一步,显然并不愿意被他碰到。
老人苍老的手徒劳地悬于半空,神色微变,却也未曾说什么,他只是看着裴郁轻轻“啊”了两声,又指了指裴郁的身子。
裴郁以前在西街摆摊的时候,认识一个同样不会说话的老人,看得懂一部分手语,何况这个老人的意思十分明显,是在询问他有没有事。
看来他对他的确没有恶意。
裴郁浑身的紧绷和戒备终于松了一些,只是疏离仍在。
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
目睹着他脸上未曾掩藏的关切,他也只是淡声说道:“我没事。”
明显能够看到老人松了口气,脸上的紧张和担心也变得松缓了许多。
裴郁见他这样,心中却更为不解了。
疑窦于他心中徘徊不绝,他本以为他们自小离开他不管他是因为不喜他的出生害死了他的生母。
就像裴行时冷落他厌恶他。
他们应该对他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可如今看老人的这番表现,竟好像不是。
那他们又究竟为何不管他?
这个念头只在裴郁的心中残留了一瞬,便又消弭不见了。
他们到底为什么那样对他,又为什么在如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已经不在乎了。
“裴行时在哪?”
他单刀直入,直呼其名裴行时的名字,询问老人他的去向。
看着老人看向他时睁大的眼睛。
裴郁并未理会,依旧漠然地看着他,继续看着他沉声问道:“我的卷子是不是你们动的手脚?”
他本只是猜测,却见老人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
神情也骤然变了。
裴郁就知道自己并未猜错,他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不似那夜知晓时那般愤怒生气,但心里依然有着一股无名火,烧得他神色阴沉、心火旺盛,这让裴郁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十分难看了。
他紧攥着手中的匕首,不顾上面雕刻的花纹压得他的手心生疼,沉着一张脸,气息也不由变得急促起来。
哑叔看少年苍白的脸上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微红的眼睛。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连安慰都做不到。
只能在他对面干站着束手无策。
“你——”
对面忽然传来少年喑哑的嗓音。
哑叔本就一直注视着少年,此刻听少年出声,更是立刻看了过去。
“我不管你还有裴行时到底想做什么,但这是最后一次,我要欠也只欠她一个人,除了她之外,我不欠你们任何人。”
“若是日后你们再阻拦我,破坏我的事,就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裴郁气息沉重地说完这番话,又红着双眼看了对面的老人一会,便沉着脸转身离开了。
“啊……”
身后传来老人的声音,紧跟着裴郁察觉到老人似乎想握住他的胳膊,可他此刻情绪还未彻底平复,被怒气萦绕的他头也不回,只拿匕首反手阻拦了一下,便沉声喝道:“别碰我!”
这一刀自是无法对哑叔产生任何伤害,但还是让哑叔不得不勒令住了步子。
他只能看着少年离开的身影,面露急切。
试图跟过去,又害怕再次惹怒少年,只能徒劳地留在原地,却在看到从外面进来的人时,又啊了一声。
先前是为了阻拦而急切的声音,如今这一声却饱含着惊讶。
看着从外面园林走进来的裴行时时,哑叔的确是惊讶的。
早在前几日国公爷走的时候就说过这阵子他不会下山,为得就是怕被诚国公碰上,无法向他解释。
未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哑叔看着他自是无比惊讶地啊了一声。
裴郁原本低着头,忽听身后先后传来两声语调不同的啊,他沉着脸,本不想理会,却同样在抬头看到裴行时的时候脚步一顿。
但停顿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很快,裴郁便又沉下脸,大步往前走。
他要说的都已经说了。
他不管裴行时做这些的原因,但他要是再敢来破坏他的生活,他也不介意违背天理伦常。
反正他原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裴郁一路沉着脸往前走,以为以裴行时的性子肯定也不会多加理会他,正欲与他擦肩而过回家,却被他伸手拦住了。
这是第一次裴行时伸手阻拦他。
即便是裴郁也不由目露惊讶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他便又沉着脸朝裴行时看去。
不知不觉间。
他已与裴行时差不多高了,再也无需像小时候那样仰望他了。
“你还想做什么?”裴郁沉着脸压着嗓子沉声发问。
裴行时回头看他。
在看到少年微红的眼睛的时,他神色微顿,两片枯涩的薄唇也跟着紧抿了一下。
这大抵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说话。
只是想到他要与他说的那番话,裴行时竟不知为何心生犹豫。
他那抹犹豫似乎传递到了脸上和眼中,也让裴郁得以窥见他此刻的情绪。
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但裴郁并不愿与他多说,见他迟迟不言,他依旧沉着脸,正欲拂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可眼前的胳膊被他拂开了,耳边却传来了裴行时低哑的声音:“你不想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吗?”
脚步下意识被他勒停。
裴郁回头,似是没想到裴行时竟然会开口与他说话,更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但这也确定了就是他做的。
他的脸色依然不好,沉着一张脸看着他,却也没再离开。
裴行时说的没错。
他的确很想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裴行时都没管过他的事,如今却特地要过来横插一脚。
他就这么恨他吗?
恨到根本不想看到他变好、恨到希望他一直挣扎于泥潭之中?
“啊!”
哑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他也听到了裴行时的那番话,此刻正皱着眉朝裴行时挥手。
裴郁看出他这个意思是让裴行时不要与他说。
又见他神色急切紧张。
裴郁长眉愈发微拢,不明白他为何阻拦。
“没用了,磐娘她……已经被找到了。”裴行时哑着声音和哑叔说道。
见哑叔神色怔怔地看着他,裴行时忽然无力地闭上眼睛。
他今日在青山寺上收到詹叙的信鸽之时就知道事情发生了变故,再见信中内容,知道明深带走了磐娘,便知晓此事已然彻底瞒不住了。
本想下山与哑叔说一声,没想到会在外面看到裴郁的马。
身侧双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裴行时却依然觉得无力至极。
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身侧少年在看他。
裴行时忽然长吐出一口气,他没有回头,只是跟少年说了一声:“你跟我来。”而后便径直朝屋中走去。
裴郁心中还在想裴行时先前说的那番话,还有他与老人的态度。
此刻忽然见裴行时头也不回离开。
他犹豫一瞬,最终还是大步跟了过去。
哑叔看着他们离开,也回过神了,他欲跟进去,最后却还是勒令住步子,守在了门外。
屋内并不亮堂。
天色不知何时有了变化,乌云密布,恍若有暴雨倾盆,也让这本就照不进多少光亮的茅草屋变得更为昏暗了。
裴郁跟裴行时进去之后,见他站在窗前迟迟不言,不由看着他的背影皱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裴行时依然没有开口。
就在裴郁等得不耐烦,准备再度开口甚至准备离去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裴行时的声音。
“你不是我的儿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伴随着外面忽然落下的一声惊雷,让裴郁耳边振聋发聩。
却又像是被雷声掩盖没有听清一般。
裴郁双目怔怔看着裴行时,但也不过顷刻,在听到外面的倾盆大雨落下的雨声之时,裴郁就回过神来了。
裴郁看着远处依旧背对着他的裴行时,下意识觉得裴行时真是疯了,他不是他的儿子,那他是谁的儿子?
可即便他再不喜欢裴行时,也知道他从不是会说笑的性子。
何况这个话也并不好笑。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外面惊雷依旧,滚滚雷声伴随着急促的暴雨声,让裴郁的耳边嗡嗡作响,心脏像是在此刻停止跳动了,他第一次失神到这种地步,除了目光呆滞地看着裴行时的身影,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那我是谁的孩子?”
不知何时,裴郁才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也轻若如蚊一般。
他依然白着一张脸看着裴行时。
能感觉到裴行时放在窗沿上的手紧绷着。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才让青筋在上面流窜,犹如盘桓的青蛇,甚至让人有些担心这些青筋会不会如血管一般炸开。
“李崇。”
这两个字传入裴郁的耳中,裴郁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可李是国姓,裴郁的反应虽然慢了一拍,但很快他便想明白了,等终于想起这是谁的时候,他忽然变了脸,脚步不自觉往后倒退了两步。
手扶住身后的桌子才得以站稳。
但这一番动静还是闹得极大,桌上的茶壶茶碗也被推得晃动不止。
哑叔担心地探进一个脑袋。
就连裴行时也犹豫地回头看了过来。
他看到少年苍白到失去一切血色的脸,也看到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空洞一片。
这一刻。
他眼中已然没有一丁点情绪了。
愤怒不再,欢喜不再,他就像是一个失去魂魄的木偶,呆呆地靠站在桌边。
然后一点点仰头朝他看了过来。
“我为什么是他的儿子?”裴郁抬着那双漆黑空洞的眼睛,哑声问裴行时。
似不解。
又像是在等一个结果。
裴行时迟迟未答。
就在裴郁收回视线,趔趄着脚步准备往外走的时候,身后忽然再次传来裴行时的声音:“他与你母亲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和我一样,他也爱慕你的母亲!”
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并不愿意让少年知道当年的丑陋。
但裴郁的脚步只是在原地停顿了一瞬,便没有犹豫地继续往外走去。
哑叔在外面,看到裴郁失魂落魄出来,担心地想去扶他。
可裴郁此刻虽然失神,却还是没有让他们碰他,甚至比任何一刻都不希望别人碰触他,他挥开老人的搀扶,看着他问:“所以这就是你们厌恶我的原因?”
又像是在问身后的裴行时。
哑叔自是无法回答他,他只是看着裴郁担心地啊了一声。
身后也没有声音传过来。
裴郁垂眸扯唇,轻轻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他说着垂下浓密的睫毛,然后义无反顾地走进暴雨之中。
哑叔急得想来拽他。
却又想起他并不喜欢被人触碰。
只能咬着牙转身去找伞。
可等他找到伞出去的时候,视野所及之处已经没有少年的踪影了。
他正想撑着伞出去找裴郁,身后却传来裴行时疲惫至极的声音:“你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这句话终于勒令住了哑叔急切的步伐。
他回头看向裴行时,看着他又啊了一声。
裴行时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此刻也没有别的法子,在哑叔急切而担忧的注视下,他也只是撇开脸,继续凝视着窗外的雨幕,哑声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裴郁一路从里面疾走出来。
他满目空洞,犹如木偶一般失神着迈着步子往外走去,甚至连被他系在一旁的墨云都没有注意到。
他就这样趔趄着步子在倾盆大雨之中不住地往外走着。
雨下得实在太大了。
身上的衣裳早被雨打得贴在身上,沉重无比。
头发也被打湿了,浓睫卷着雨珠不时遮挡住他的视线,让他无法辨清前路。
可他也无需辨清前路。
他早已失去所有的理智和神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着。
身子冷得好似在发抖。
却不知是被这晚秋的雨水打得发冷,还是他自身的原因。
耳旁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嘶声,还有马蹄不住踩踏地上的泥土发出的哒哒声,裴郁被这熟悉的声音唤回了一点理智,他在旷大的雨幕之中回过头,在看到墨云的时候,他破碎的灵魂好似终于得以重聚。
墨云……
是,他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云葭,还有徐叔他们……他要回家。
他要回去他的净土……
他要去找他们!
他忽然掉头,急切地朝墨云大步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不住地想着,他要回家,他要去找云葭……只要见到她就没事了,只要见到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的脸上像是扬起了一抹希冀的笑容。
可就在他翻身上马,准备回城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属于裴行时的那匹马。
笑意突然僵住。
理智和魂魄再一次被击碎。
‘你不是我的儿子。’
‘你的父亲是李崇。’
‘……他和我一样都爱慕你的母亲。’
……
这些荒诞的话终于解释了他这么多年会被裴行时冷落、厌恶的原因,也解释了裴行时这次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却依旧让他恶心想吐。
裴郁不知道自己是在厌恶什么。
是在厌恶那段恶心的关系,还是在厌恶他自己本身?
他只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们了。
明明来之前他是那么憧憬、那么喜欢、那么期待明日的到来,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她在一起了,可如今……
他该怎么去期待?
他有什么资格去期待?
裴郁眺望远处。
雨幕让天地都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薄纱,让他辨不清前路。
就如他此刻的心。
被虚无的东西笼罩着,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墨云见他迟迟未动,不由又发出嘶的一声,像是在询问他要去哪里。
可裴郁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不敢回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他甚至想躲起来,躲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可他甚至连这样的一个地方都找不到。
于是天地之大。
裴郁竟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他只能四处游荡着,如一个孤魂野鬼,骑着墨云走进雨幕之中,不知去处、没有归处。
……
明暄看见裴郁的时候,是在香水畔。
天上雨还在下着,但已经没最开始那么强烈了,只是淅沥沥的雨滴依旧不断地往下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