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学堂没课。
明暄便自己一个人上山打猎去了。
他自小就在山上摸爬打滚着长大,虽然年纪还小,今日却也猎了不少猎物,就是中途下了一场大雨,把那些小东西都吓得跑回到自己的巢穴去了,要不然他今日还能猎更多。
不过他总体而言还是很满意的。
准备今晚让他爹炖山鸡汤喝。
至于那几只袍子、野兔,可以拿到市集上卖钱。
天气越来越冷了。
虽然老爹现在在庄子里做事,每个月的月钱也很丰厚,但他那双腿还需要用药,药材并不便宜,老爹又不愿继续欠东家的人情,所以明暄空的时候都会跑山上来打猎,多的就拿去卖掉,攒起来给他爹当买药钱。
他不觉得这日子有多苦。
相反,因为老爹的腿比以前好了很多,甚至于可以一个人行走了,他只觉得如今这生活日日都有盼头,只可惜东家还是不肯要他,说他年纪小,让他好好读书,长大了再说。
明暄想到这便又暗暗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东家其实是觉得他年纪小没什么用,他也明白自己的确没什么能让东家看得过眼的本事。
论手段,他不如庄子里时常来的那几个管事。
论忠心,他也不如那些从小在国公府长大的人……
不过没事——
他现在还小,但再过几年,总能让东家看上他重用他的!
明暄现在十分有冲劲。
想通了,他便继续大步往前走去。
这里距离庄子还是有段路的,现在已是傍晚时分,又下着雨,明暄怕回头天真的黑了,不好走路,所以走得很快。
只是没走几步。
他忽然看见了岸边停着一辆熟悉的马匹。
他这辈子也就见过一次这种毛发黝黑发亮、看着就威风凛凛的宝马。
认出这是之前跟东家一起来庄子里的那位裴二公子的马。
明暄有些惊讶会在此处看到它。
既然马在这,它的主人肯定也在这,可明暄左看右看却没找见那位二公子的身影,明暄犹豫了一会,还是好奇地走了过来,脑袋往前一探,便看到了躲在两块石头里的少年郎。
以为他在躲雨。
明暄正欲跟他打招呼,可嘴巴还没张开,就见少年忽然朝他的方向背过了身子。
在庄子里的时候,他跟这位二公子就闹过红脸,也被他威胁过。
但也是因为他——
他爹的腿才会重新看诊,重新诊治,如今才得以行走。
明暄记仇也记恩。
所以刚刚才会笑着想跟他打招呼。
只是此刻见裴郁这样,明暄以为他这是不欢迎自己,自是也有些不高兴地抿了下唇。
原本因为父亲的关系,他还想好好谢他一番,但见少年这般态度,明暄也不愿腆着脸跟人套近乎。
正欲直接离开,见他身上都被淋湿了。
明暄皱了皱眉,又见马上并未有避雨的工具,明暄便解下身上的雨披和竹笠放在石头旁,权当他谢他当日开了那个口。
见裴郁依然没有别的反应,明暄也没说话,不大高兴地拉着一张脸,转身走了。
可走了没几步。
明暄便越想越不对劲。
他怎么觉得这位二公子今日看着怪怪的呢?
以他的性子不至于像这样躲雨啊,而且,明暄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他……在发抖。
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
他摇了摇头,打算继续往前走。
但心里有了犹疑,这迈出去的步子也就有些走不下去了。
原本的大步一点点放慢,最后僵停。
明暄咬了咬牙,低骂自己一声“真是多管闲事”,他是最不喜欢多管闲事的,像他们这样的人,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哪有这个闲心去管别人的事?
可裴郁毕竟帮过他家……
要不是因为他,他爹现在还得瘸着脚走路呢。
“算了!”
明暄最后还是咬着牙扭头快步回去了。
重新走到那块大石边上,他探着脑袋问依旧背对着他的少年:“诶,你没事吧?”
裴郁没有回答。
明暄皱眉,正欲抬脚过去一看,却听到一道低哑冷厉的男声从前面传来:“滚。”
“靠!”
这一声直接把明暄气得停下步子,低骂出声:“你这家伙,我真是闲得来管你的事!”明暄气得又是掉头准备离开,但余光一瞥身后的少年,见他依旧蜷缩着把自己缩成一团缩在两块石头夹缝里面。
不知道为什么,明暄觉得他好似是在躲避着什么。
他以前也这样过……
在跟他爹吵架;或是跟村子里的人打架,不愿让他爹发现;或是想他娘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把自己缩成一团然后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位二公子的身世了,知晓他这么多年过得也挺不容易的。
所以他这是跟人吵架了?
还是想谁了?
明暄僵停着步子,在心里不住揣测着他可能会碰到的事,但他毕竟不是裴郁,就算猜到也没用。
他本来想着陪他一会,看看他能不能好。
但雨还没停,天色又开始一点点变黑了,这位二公子一看又是淋了很久的雨,再这样下去,恐怕得发热。
他可没这个力气把他拖回去。
而且他也不觉得他愿意跟他们回去。
明暄皱眉沉吟。
其实现在最方便的就是他先回到庄子,然后跟庄子里的管事说,让他们派马车过来接他,到时候大夫、马车应有尽有,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跟他没关系。
但明暄以己度人……
知道这种时候他根本不会想见外人。
犹豫片刻,他的脑海中便浮现了一个身影。
“算小爷我欠了你的!”
明暄咬着牙忽然又暗骂了一声。
他骂完自己之后回过头看向裴郁,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喂,我借下你的马匹。”
依旧无人回答他,但也未曾阻拦。
明暄也不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但他这会也顾不上这么多了,把手里的猎物放到石头旁,然后他又看了一眼裴郁。
见他仍然一动不动,便咬牙回头,大步朝墨云走去。
可墨云素有灵性,见他过来,还未等他靠近,便发出不耐烦的一声长嘶。
明暄简直气得半死。
主人是这个臭脾气,坐骑也不讨人喜!
要不是为了感谢他当日那一番话,他才懒得管他死活——
“喂,臭马,我是来帮你主人的,你没看到他跟死了一样缩在那边吗?你要是不想让他真的死,就乖乖听我的话,要不然我可真的不管你们了!”他叉着腰,冲着墨云喊道。
一边喊一边还在观察着身后。
眼见裴郁还是没有一点反应,他十分无语,不过好在这匹臭马倒是没再冲他嘶声发脾气了。
明暄试探地伸出手。
见它并未冲他发脾气,就知道它这是听懂了。
还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马。
明暄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但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他握着缰绳不甚熟练的翻身上马,然后拍了拍马头,往城中赶。
也亏得他这阵子在庄子里跟徐家的管事学过骑马,要不然他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汗血宝马可以日行千里。
明暄一坐上,跟它说了声“回家”,它就立刻撒开四条马蹄往前疯跑起来,震得明暄这个骑马的人反而头晕眼花,坐在马鞍上颠荡不止,甚至担心自己会被它摔下去,只能牢牢俯身抱住马头。
而此时的诚国公府。
云葭也正在找寻裴郁的踪影。
她起初并不知道裴郁今日出门了,是快吃饭的时候,发现阿琅独自一人而来,问起方才知晓裴郁不在房中。
“我听小顺子说他今天中午吃完午饭就出去了,门房的人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徐琅倒是没当一回事,说完还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边喝一边说道:“估计是去见他那些同窗了吧,早上我们从贡院回来的时候,不是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吗?”
云葭听完这话却迟迟未曾松下眉。
他若是见同窗或是要晚归,必然不可能不与她说。
他知道她会担心他。
所以无论去做什么,他都会提前说与她知晓,让她可以安心。
若他一言不发走掉,要么是他笃定他很快就能回来,她不会知道此事,要么是这事他不好告诉她知道。
可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他隐瞒于她?
云葭并不是那种事事都要知晓的人,只是以她对裴郁的知晓,他绝不可能在明知道她会为他担心还这么迟都不回来。
她面上的担忧隐藏不住。
徐琅即便心大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姐,你怎么了?”徐琅奇怪地放下手中的茶碗,心思一转,他想到什么,立刻变了脸,“你是担心裴郁出事了?”
“我怎么忘了那个害他卷子被偷的人还没找出来!”
“不行,我得出去找找他!”徐琅说着也紧张地站了起来。
云葭见他这个反应倒是回过神了。
她忙伸手拉了他一把。
等徐琅站住,目光不解地回头看向她,云葭稍缓了一口气与他说道:“裴郁没出事,我刚突然想起来他跟我说过今日要出去,是我睡糊涂,忘了。”
虽然不清楚阿郁到底去哪了。
但既然是他自己离开的,至少可以明确他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至于如今迟迟未能回来……云葭一时也不确定他究竟是出事了还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但不管如何,还是先不要惊动旁人,免得阿爹和阿琅他们为他担心。
好在这会阿爹和霍姨还未过来,就阿琅一个倒是也好哄。
听她这么一说,他果然没有怀疑。
很快就又松了口气坐了回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出事了。”
他重新又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云葭则走了出去。
“我让人去传膳。”她边说边往外走,脸上温柔的表情在离开徐琅的视线之后便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待走到外面。
惊云就侯在廊下,看到她出来,正要向她请安,忽然扫见她脸上的表情,不由微怔:“姑娘,怎么了?”
她低声问云葭。
云葭压着声音与她交待:“你让叶七华跟季年他们先出去找下阿郁。”
“二公子怎么了?”惊云惊讶道。
云葭抿唇:“我也不知道。”
她就是莫名的有些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却又说不上来,手压着心口,云葭蹙眉感受着里面狂跳不止的心脏,与惊云道:“先不要惊动旁人,尤其是不要让阿爹他们知道。”
惊云见她这般模样,自是不敢多言,忙点了点头,便立刻往外吩咐去了。
目送惊云离开。
云葭又在廊下独自枯站了一会。
她双手无意识紧握着,抬头望向外面的天。
雨已经停了。
天也彻底黑了。
院中灯火摇曳,人影憧憧,却未有她想要等的那个身影。
“姐,你怎么还不进来?”
直到身后再次传来徐琅的声音,云葭这才回过神,她忙扬声应道:“来了。”说着却又看了一眼外面,眼见依然没有裴郁的身影,她这才失望地收回视线往里走。
等徐冲和霍七秀过来的时候,晚膳已经布置好了。
有云葭的话。
二人显然也未曾起疑,只当裴郁是真的有事出去了。
徐冲还十分乐见其成,觉得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就得多结交下朋友才好。
等吃完晚膳,一家人说了会话便各自回房了。
云葭却未往九仪堂走,而是在朝前厅走去,本想询问派出去的人可有消息,却见有个门房那边的人急匆匆走了过来。
彼时她正跟惊云走在院中。
瞧见这副画面,自是皱眉,惊云把人喊了过来:“急匆匆做什么去?”
那门房的人听到声音看过来先喊了一声“惊云姑娘”,在瞧见她身边的云葭时,更是立刻变了脸。
他大步过来,先同云葭行了个礼,而后与云葭说道:“姑娘,庄子里那个明家小子又来了,说是要见您。”
他这话一出。
云葭还未说话,惊云就率先皱了眉低斥道:“为着这么一个小子着急撩火的,平日的规矩都忘了?”
“姑娘不是说过不用那个小子,让他乖乖回家去吗?你竟还特地过来打扰姑娘!”
若是以往得空时,云葭知晓明暄过来,许是还会见他一面。
她其实还是蛮欣赏这个小孩的。
只是今日她实在无心于此,正欲离开,便听门房那个下人说道:“是是是,我们一直都谨遵姑娘的教诲,只是今日那小子是骑着二公子的马来的,我们……”
“你说什么?”
原本准备离开的云葭立刻停下步子,回头问道。
不等门房回答,她便已大步往外走去,边走边问:“他人现在在哪?”
少见姑娘有这般焦急的时候。
门房愣了一下,还是被惊云拍了下胳膊才回过神,一边急匆匆跟在云葭身后,一边答道:“就在门房旁边的屋子等着,小的们问他找您做什么,又问他二公子的马为何会在他那,他一直不肯说,只说要等见到您才肯交待。”
云葭没有回答,只是步子走得更快了。
惊云怕她摔倒,自是扶着她的胳膊匆匆往门房那边去。
待到那边。
自有不少下人。
看见云葭过来,他们纷纷屈膝行礼,待听到惊云询问“明家小子在哪”,他们忙指了一处地方。
云葭未语,正欲过去。
回想刚才那个门房说的话,又跟惊云交待了一声。
惊云自是应是,等云葭往那边屋子走,她则吩咐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她是云葭身边的大丫鬟。
她的话,自是无人敢违背,原本围在外面的人,纷纷从这边退散离去,惊云便跟了过去。
等云葭进屋,她则守在外面。
明暄还在屋里歇息,他今天是真的差点快没了半条小命,那臭马简直跟疯了一样,他一下马就吐得昏天黑地,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好在喝了一杯热茶勉强解了那股子恶心。
但他小脸依旧发白。
听到动静,他往外看,便瞧见那位尊贵的县主娘娘匆匆而来。
记忆中尊贵无比也端庄无比的女子此时却步履匆匆,再无往日的冷静,明暄看得不禁有些失神,心里竟然还不合时宜地想道:所以这位县主娘娘是和那位二公子在一起了吗?
村子里的女人每次等不到上山打猎的丈夫时也都是这副模样。
只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明暄的心里徘徊了一瞬,在云葭彻底进来的时候,他便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盏站了起来。
正欲跟她先行礼。
云葭却已发话:“不必多礼。”
说完又急切道:“你可是因为阿郁的事来找我?他现在在哪?”
明暄也不敢耽搁,闻言正想与云葭说道,想到什么,却又看了一眼外面。
云葭知道他在看什么,与他说:“外面只有我的亲信。”
明暄这才放心地跟云葭把先前在香河畔看到的事情全须全尾地和云葭说了一遭,说完,见她脸色难看,柳眉紧蹙,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看二公子好像有些不太对劲,所以就特地跑来找您了。”
“多谢,”云葭与明暄说,“你这一趟对我很重要。”
虽然不清楚阿郁为何变成这样,但既然已经知道他在哪了,云葭便未曾耽搁。
她跟明暄说了一句:“今日多谢你了,我让人先送你回家,来日再酬谢你。”说罢,不等明暄回答,云葭便也率先往外走去。
惊云见她出来,忙问:“姑娘,可是有二公子的踪迹了?”
她先前离得远,未曾听到里面的声音。
云葭颔首。
脚步却依旧未停:“我现在去把他带回来,你留在家中,切勿让阿爹他们知晓我去做什么,若问起,只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她急匆匆吩咐一句,又与惊云交待了一声让人送明暄回去,而后便径直往门房走去。
惊云本想跟上。
但她有吩咐在身,只能先去处理手头上的事务。
云葭一路往外走。
墨云就在外面,门外守着的几个下人忽然见她过来,自是惊讶无比,还未来得及请安,就见姑娘忽然骑上了墨云。
“姑娘,您……”
几个下人看着云葭讷讷问道。
云葭头也不回,一边策马离去,一边留下一句:“我有事出去一趟,不必告于阿爹。”
等门房的人跟出来看的时候,云葭早就骑着墨云不见踪影了。
墨云不愧是大宛宝马。
即便先前一路狂奔,此刻也未见一丝疲态。
云葭骑着它出了正府街,在外面碰到还在找人的叶七华和季年等人。
初时看见云葭的时候,一群人还有些不敢相信。
还是叶七华先驾马跟了过来:“县主,您这是……”
云葭头也不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他在哪了。”
她说着又高高喊了一声驾。
她今日未戴帷帽。
无论是衣着还是发髻都是标准的名门贵女的模样,此刻却于街上策马狂奔。
也亏得今日下过雨,空气湿润,路上并无多少人。
要不然若有熟识云葭的人瞧见,恐怕明日又得是城中一桩热闻。
深紫色的重衣不住地在空中飞舞。
头上的金步摇也被震得不住晃动,落下马去。
但此刻无论是云葭还是叶七华等人都顾不上这一支小小的步摇,他们都在着急地往城门外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