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
袁野清的伤势总算是好些了。
他这次是真的受了重伤,也亏得都不是要害,要不然就前后那么多伤,恐怕真是大罗金仙来了都没用。
等他伤势转好,二老便也把回临安的计划重新提上日程了。
走前,姜家二老亲自下帖子邀请徐冲一家人来家中吃饭,也是想着走前最后见他们一次。
他们年纪日益大了,日后必定是不会再回燕京了。
而徐冲等人无故自然也不会去江南,说得难听点,可能这是二老死前,他们最后一次碰面了。
就连徐琅今日也来了。
之前因为姜道蕴和她两个孩子一直待在姜家的缘故,徐琅一直都没来过,今次也是看在二老的面子上过来的。
阿宝和嫣儿经此一事倒是也长大了许多,没再跟从前似的看见云葭和徐琅就闹。
徐琅又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
两小孩没闹事,他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找事。
云葭就更是不必说了,她这个年纪和经历,早就不会跟两个小孩吵闹或者争抢什么了。
席间云葭一直陪着二老。
等吃完饭,姜舍然喊徐冲和袁野清去书房说话,是想着走前最后与他们说下朝堂的局势,好让他们日后有所安排。
而云葭也被姜母带去房间说临别前的体己话。
姜道蕴让人带着两个孩子回了房,自己也出去吩咐事情了。
徐琅这会和霍七秀就一道坐在堂中歇息。
怕再继续待下去,回头跟回来的姜道蕴碰上,徐琅索性便直接趁着她还没回来,站起身与霍七秀说道:“霍姨,我还约了长幸去打马球,先走了。”
霍七秀知道他这是怕碰见袁夫人尴尬,便也没有强求,温声与他说道:“去吧,回头我跟你爹说。”
说着又特地嘱咐了他一声:“小心些,别回来得太晚。”
徐琅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笑着诶了一声,而后便大步出去了。
他如今虽然没那么讨厌姜道蕴了,但还是没办法跟她好好相处。
他跟她就保持以前那样就挺好的,他早就不盼着这一份不属于他的母爱了,姜道蕴也就不要总是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难受就行。
这样对他们彼此都好。
他大步往外走。
姜道蕴正从另一边的回廊回来,正好瞧见徐琅离开的身影。
她先前是去厨房拿板栗糕了。
这时节的板栗是最香的,徐琅不喜欢甜食,板栗糕他却是喜欢的,她今日特地起了个早,亲手做了板栗糕,让人在蒸笼里蒸着,就是想着给他这会就茶喝。
没想到糕点才拿来,便瞧见徐琅大步往外走去。
脚步一顿。
沉雪显然也瞧见了。
看见徐琅大步往外走,她正想喊人停下,可才发出一个音节,身前就传来姜道蕴的声音:“不用喊了。”
沉雪一愣:“可是您给大少爷做的板栗糕,他还没吃到呢。”
姜道蕴没说话,她只是看着徐琅离开的身影。
先前吃饭的时候,她一直有偷偷观察他们姐弟,自然瞧见了徐琅在席上的束缚,别说说话了,就连吃饭也没怎么吃。
也是因为如此。
她才想着去拿来他喜欢的板栗糕让他填填肚子。
可看着徐琅此刻大步离去、肆意轻松的模样,好似因为离开这边,原本束缚于他身上的那些不开心也都荡然无存了。
就算喊住他又有什么用呢?
只不过让他再次感到不舒服罢了。
恐怕就连他以前喜欢的板栗糕也会让他心生不喜,与其如此,倒还不如让他高高兴兴的离开。
板栗糕有的是人给他做。
他也早就不需要那一份缺失的亲情了。
这一份关系里面,只有她一直留在原地,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自以为是的是在对他们好,却不知道他们早就不需要这一份好了。
姜道蕴眼睛发涩,心脏好似也跟被什么东西揪住似的。
她什么都没说,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方才收回视线,闭了闭眼,待缓解眼睛里面那股酸涩,她方才重新把视线落于手中的食盒上。
食盒沉甸甸的。
刚从蒸笼里拿出来,还能闻见一股浓郁的板栗香。
过了许久,她轻声说道:“拿回去吧。”她说着便把手中的食盒递给身后沉雪,而后便继续往前堂走去。
霍七秀还坐在屋中。
看到她回来便站起身与她打了声招呼:“袁夫人。”
“嗯。”
姜道蕴与她点了点头。
二人身份如此,单独相处起来自是有些尴尬的。
霍七秀倒是有法子化解尴尬,她做生意,什么样的人没碰见过?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对她而言是很简单的。
但也不确定这位袁夫人愿不愿意听,索性便也没说什么,只在坐回去的时候同人说了一句:“阿琅今日和赵家小子要打马球,便先走了。”
姜道蕴岂会不知这是一句说辞,却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余后屋内又是一片寂静,就在霍七秀都在考虑要不要出去走走的时候,忽然听到姜道蕴跟她说道:“之前的事多谢你了。”
霍七秀闻言一怔。
待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倒是一笑:“袁夫人客气,这没什么值得道谢的,都是相熟之人,何况姜老夫人还是冲哥的干娘,碰见了岂能当做看不见?”
她说的坦然大度。
姜道蕴不由回头看她。
她沉默地看了霍七秀一会,忽而问道:“你就一点都不介意吗?”
此刻屋内并没有多余的人,就连下人也都不在,姜道蕴看着霍七秀,心中的确是有困惑的。
倒不是她觉得徐冲还喜欢她。
她就是真的困惑,徐冲跟她有那样的过去,还有过一双儿女,霍七秀作为后来者,真的可以一点都不介意,甚至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去救前妻的家人?
她扪心自问。
如果设身处地,换作清哥去救,她就算面上不说,应允他去救了,但心里肯定是会有芥蒂有疙瘩的。
那个女人都死了那么多年,甚至都没在他们面前出现过,她也清楚地知道清哥对那个女人没感情……
但只要想到这个事,她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虽然她现在已经在尝试着去改变自己去接受这一份过去,接受那个孩子,但她必定是不可能做到像霍七秀这样大度坦然的。
“介意什么?”
霍七秀看着姜道蕴笑道:“我一直都知道他是这样热心肠的人,今次就算不是你们,换作任何一个他熟识的或是曾经亏欠过他的,他也会去救的。”
“我当初会喜欢上他,本就是因为他的这一份热心肠。”
“这世上太多人只顾自己,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古道热肠的人,做生意的人总是利益当头,所以我才觉得他的这份热心和真挚弥足珍贵。”
“我也希望他能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可以一直保持着这一份心性。”
“何况他又不是偷偷背着我去救的,他什么事都会与我交待,同我说清楚,他对我如此坦然,我又何必生疑?”
姜道蕴听她一一说来,面上原本的困惑也逐渐变得沉吟起来。
她在想霍七秀的这番话。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想通,能不能做到和霍七秀一样对那些事毫无芥蒂,但她会努力去尝试改变。
“多谢。”
姜道蕴看着霍七秀说:“还有……之前的事,对不住。”
霍七秀这会倒是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直到听姜道蕴说了“霓裳楼”三字,她才恍然大悟。
她早就忘记了。
如果不是今日姜道蕴特地提起,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没事,都过去了。”她笑着与姜道蕴说。
姜道蕴看了她许久才说道:“我当初并不是针对你,换作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忍不住……但我其实也知道我没资格,我从小就不爱他们,还抛弃了他们,事后倒是觉得亏欠他们想要弥补了,却从未想过他们需不需要。”
她说完自嘲一笑。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无论是清哥这边还是爹娘那,亦或是悦悦和阿琅对这位霍夫人的态度,都让她忍不住开始反思。
越反思。
她便越清楚自己错得离谱。
她也终于认清自己再也不是悦悦和阿琅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他们曾经那样希望她回头,希望她能疼爱他们,可她却因为各种缘由一次次放弃了他们,而如今,他们也终于放弃她了。
姜道蕴的心里还是很难受。
这种难受就如钝刀磨肉,初时并不会让人疼,但疼意却会一直绵绵延长,最后到让人承受不住的地步。
对于姜道蕴的这番话,霍七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自是知道她与悦悦姐弟之间的那些纠葛,但她没这个资格也没这个身份替悦悦他们与她说什么。
好在姜道蕴本也没有要她说什么。
很快。
她就收拾好心情跟霍七秀说了:“我想劳烦你一件事。”
霍七秀见她已经收拾好心情便也开口说道:“袁夫人请说。”
姜道蕴看着霍七秀说道:“我现在这个身份单独跟诚国公说话不合适,劳烦你替我转告一声,就说我对不住他。”
“我这个人从小就被养得恣意随性惯了,做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觉得他处处不好,觉得自己实在委屈,可如今回头看,他实在无辜。”
“莫名其妙娶了我这样一个人,处处受挫,幸好如今有你在他身边。”
“我这声对不起为过去他在我这边受到的不公而抱歉,也希望你们日后能和如琴瑟、白头相守。”
这次换作霍七秀看了姜道蕴许久,方才低低应了一声好。
“我会与他说的。”
二人说完没多久,袁野清和徐冲便回来了,又过了一会,云葭也回来了。
徐冲三人也准备回去了。
姜道蕴和袁野清亲自送他们出去,要上马车的时候,一路未曾说话的姜道蕴忽然看着云葭喊道:“悦悦。”
云葭回头看她。
并未说话,只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徐冲和霍七秀看了一眼,先行上了前面的马车。
姜道蕴看着云葭良久,迟迟未语。
她这一生亏欠了不少人,但这个女儿,无疑是她最为亏欠的。
她曾一度想着弥补,如今却无颜面再提此事。
如今两两相对,她竟然也不知该说什么,似有无数话想说,最后却只余沉默,半晌,她也只是看着云葭笑着说了一句:“天寒了,记得多添衣。”
云葭看着她,沉默须臾,方才点头。
见她未再有言,她便与二人又点了点头便登上了马车。
马车逐渐远去。
姜道蕴目送着马车离开的身影,直到马车缩小成影,再也瞧不见了,她听到身边传来袁野清的声音:“回去吧。”
她方才点头应好,扶着袁野清的胳膊往回走。
又过了两日。
姜家二老离开。
云葭和徐琅亲自送他们出了城门。
……
天气越来越严寒了。
宫内许多宫殿都已经点起了炭火,可李崇所在之处却不曾点任何炭火。
在冷的时候,李崇都没点过炭火。
他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惯。
小的时候是点不起,最差的炭火也都被底下的宫人们分刮干净了。
后来受了器重,再也不会有人克扣他每个月的例炭了,上好的银丝炭一箩筐一箩筐送来,他却不喜欢点了。
太温暖会让人沉迷,而他需要清醒。
这个习惯就一直保留到了现在,至今都未曾改过。
李崇在上面批改奏折。
底下明深正在与他禀报清河那边最近的动向:“除了清河当地的世家之外,郑家也已经私下刺杀了好几次殿下,不过还好,殿下身边有高人相助,并未怎么受伤。”
李崇头也不抬,闻言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手上则继续批阅奏折。
“王家也派了人,不过王家派过去的那些人的目的好似与郑家不同,微臣留在清河的探子回报,王家派去的那些人倒像是在护着殿下,只不过并不敢跟郑家的人直接碰上,想来还是在避讳着什么。”
李崇一边落笔一边淡声说道:“王家向来审时度势,不必去管。”
明深闻声应是。
他要回禀的就这些,见陛下并没有开口的打算,正想退下,却听他说:“你亲自去一趟清河。”
“嗯?”
明深一愣,不明白好端端的,陛下为何突然要他去清河?现在正是关键时候,陛下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朝臣的猜测。
这个时候是有什么要是要嘱咐殿下吗?
“是要嘱咐殿下什么吗?”他问李崇。
李崇头也不抬说道:“马上就是十一月二十了。”
十一月二十?
明深听到这话更为怔愣了,这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不过很快他便想起来这是什么日子了,殿下的生辰日——
冯保显然也记得这个日子。
之前陛下一直没说,他也不敢开口,此刻便笑着说道:“陛下对小殿下真好,您瞧您是要赏赐些什么给小殿下,老奴亲自去内库拿。”
李崇同明深道:“你直接去一趟徐家,问徐冲那个女儿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他的。”
说完又兀自嗤笑一声:“内库里的宝贝,就算你把所有的宝贝送过去也只是落得一个被他丢了的份,朕养着一个国家,赚钱不易,可不想给这小崽子胡乱浪费。”
批改了这么久的折子,他也有点累了。
放下手中的朱笔,李崇起身踱步,边走边跟明深说:“去吧,早去早回。”
明深答是。
离十一月二十也没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