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鲁莽之人,尤其对方还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稍有不慎,便会触怒龙颜,祸及自身。
自来江夏后,她同江夏皇的相处,也是秉承着谨慎小心的原则。
他们虽是父女,但更是君臣。
她不会将自己以及身边人的性命,赌在一份虚无缥缈的亲情之上。
但就在方才,她在江夏皇略显躲闪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
自责,惭愧,逃避,讨好......
这不该是一位父亲,尤其是一位皇上面对自己女儿时,该有的神情。
再联系到他前后几乎矛盾的行为——
一方面,自他们姐弟来江夏后,他便对他们极尽纵容,不仅从不干涉他们的自由,还大张旗鼓为他们上封号,赐宫殿,其他赏赐更是源源不断。
所有得宠皇子公主该有的待遇,他们只多不少。
而另一方面,他又从不召见他们。
明明是十几年没见的父子父女,明明他曾对母亲的感情至深,但除了必要的见面,他们几无交集。
除了那一声没几分感情的礼节上的“父皇”,他们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曾经她以为,是他身上的蛊,影响了他的心性,让他选择了疏远他们姐弟。
但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有些明白。
他或许只是因为内疚,因为胆怯,因为不敢面对。
所以为了印证这个猜测,她选择了试探。
他们父女,总要有一个人,先迈出这一步。
果然,她预料的没错。
对于她的逾矩,江夏皇并未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连声音都是颤抖着的,“欸,好,好!”
看向她的眼眸,也开始逐渐湿润!
里面饱含的感情,不似骗人。
见此,苏倾暖忽然有些心软。
他终究只是一个可怜的失意之人罢了。
不过此刻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
她先是往他背后放了一个软枕,让他靠的舒服一些,然后才将三指搭于他的手腕寸关处,开始凝神感知他的脉搏。
片刻之后,她又换到了他的另一只手……
相同的脉搏,都在印证着她的推测。
整个过程,除了时不时流露出的感慨,江夏皇神色一直都很平和,别说紧张,便是连半分担忧都不曾有。
仿佛她诊治的,不是他的身体一般。
往日里阴沉严厉的眼眸,此刻正慈爱的瞧着她,眼眶微微发红。
见她把完脉,便神色凝重,顾怿不由问出了口,“怎么样?”
他隐约能猜到,她来是为了什么。
皇上的外伤不要紧,真正让人头疼的,是他所谓的“头疾”。
虽然因为他这些年对表兄的忽视,他对他颇多怨气。
但不得不承认,一旦他这个皇帝有事,朝廷必然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这对表兄也没什么好处 。
“似中蛊,却又不像。”
苏倾暖秀眉深深蹙起,“脉象很乱,父皇的身体内,应该是有蛊虫存在的,但奇怪的是,它活动的迹象很弱。”
她自腰间摸出针袋,取出一枚细小的银针,迅速挑破他的指尖,挤出一滴血,然后放于鼻端嗅了嗅。
有药物的味道,但和之前她遇到的银线蛊中蛊者不一样。
倒是更像她第一次见江夏皇时,古贵妃曾经端给他的那碗药的味道。
因着她动作娴熟,江夏皇甚至都没感觉到疼。
看着眼前出众的女儿,他心里愈发欣慰。
阿暖,真的长成了一名优秀的女孩子。
无论是之前的用来打败苏钰的绝妙功夫,还是现在高超精湛的医术,都让他大受震撼。
同时,他也更为心疼。
从小到大,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而他这个父亲,却在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顾怿有些不解,“怎么说?”
什么叫又像中蛊,又不像?
“父皇可以讲讲,您的头疾是怎么回事吗?”
苏倾暖没回答顾怿的话,而是直截了当的问向江夏皇。
鬼医前辈曾经说过,银线蛊,需要先用配制好的药材喂养母蛊,直至其成熟,然后取母蛊的血再加以药材,使人泡足七七四十九日,才是下蛊成功。
而且,每一枚银线母蛊,都可以控制多个子蛊。
这也是银线蛊的厉害之处。
在子蛊蛰伏时,把脉是查不出患者的中蛊情况的。
唯有通过母蛊唤醒体内的子蛊,才会在脉象中显示。
江夏皇应该并未完全受古贵妃控制。
否则他也不会有围场利用野兽除掉古家党羽,以及今日安排顾怿从旁接应的举动。
所以,除非他自愿,古贵妃是不大可能有机会,给他下银线蛊的。
七七四十九日,瞒不过被下蛊者,更瞒不过别人。
这其中的真相,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所以她才会问他。
江夏皇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提起头疾的事。
短暂的怔愣后,他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今日她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早就看出来,他“病”的蹊跷了。
一时间,他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惭愧。
“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不忍她失望,他轻描淡写的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原本没什么头疾,不过是我和古氏商量好,骗群臣的说辞罢了!”
“那年得知你母亲逝世的消息,我有些消沉,刚好古氏说,她有法子让我减轻痛苦,还能经常见到你母亲。”
“我信了她,以为那虫子只能让人忘忧,并无别的坏处,就同意了。”
他苦笑一下,“是我自愿选择的路,上了她的当,也是咎由自取。”
原以为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停止,哪里想到,被对方一控制,就是八年。
简单的三言两语,苏倾暖却读出他无助。
当年,他一定是痛苦悔恨到极致,才选择了这条麻痹自己的路。
以至最后,着了古贵妃的道。
顾怿脸色沉郁。
原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没有什么威逼利诱,一切都是他自愿的选择。
为了大楚那个女人。
这么多年,他什么都知道,却任由古家的人,将朝堂折腾的乌烟瘴气。
他不知自己该愤怒还是鄙夷。
堂堂一国之君,竟如此荒唐。
他如何对得起倍受冷落的姑母与表兄,如何对得起那些被驱逐陷害的忠臣良将,又如何对得起天下泱泱无辜百姓?
只是——
想到那个女人便是苏倾暖的母亲,他心中无法排除的郁气,又不知不觉消散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