涞水县城,周三里八十五步,高二丈,阔一丈五尺,池深八尺,门四,土垒。北门附近有高台,出行人出发前在此登高望北,祈求平安。
涞水铜矿矿税大使宦官高洁整理下三山帽,眺望北山,北山是涞水冯家山林,冯家封林,虽是隆冬,绵延起伏的北山不时出现苍绿色,据说是大片的古松林。
冷风掠过,高洁精神一振,登高自然要追思,宦官自然追思太监,遥想大明历史画卷,太监自然要在历朝画卷上留下浓重一笔,明初三宝太监堪称太监楷模,指挥上千舰船,数万兵士,在南洋谈笑间灭国捉王,成化年间的汪直,武宗时期的刘瑾,熹宗时期的魏忠贤等等,哪一个不是威风八面,清史留名。
高洁是有理想的宦官,想到前辈傲人风采,身躯禁不住在风中抖动。
“死太监,出发了,抽什么羊角风!麻利点。”几名面色凶恶的冯家打手在高台旁喝骂。
高洁挺拔的身躯顿时萎缩,高洁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叫失败,懵懵懂懂小时候被去了势送入皇宫,好吧,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身残志不残的高洁是有理想的,宫中想出头太难了,虽说宦官体制四司,八局,内十二监,二十四个衙门,职位不少,但架不住宦官人多啊。
各衙门的掌印太监不好当,高洁就努力谋求皇宫之外的差事,当军中监军,当税监太监,为了理想,不断贿赂内书堂的宦官,为了识字背了债。
高洁觉得自己的经历就是一部屌丝宦官奋斗史,为还债,,在宫中做“旋匠”,给宫女做仆人,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发的新衣服新铺盖卖了,每月四斗米,精打细算,节省一点卖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谋了个管矿职位,虽说贿赂大太监借了二百两高利贷,总能挣回来不是。
高洁兴冲冲到了涞水,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冯家豪强在高洁视察矿区时,制造矿难,砸死了高洁的小跟班宦官,高洁怕了,豪强就是土皇帝啊,拿冯家来说,强取豪夺,草菅人命,坏事做绝,地方官还称其为良心缙绅,小命要紧,高洁自此成了傀儡。
冯家今天不知又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己反正是背锅的悲催。
高洁浑浑噩噩跟冯家打手到了易州西石门驿,那驿丞说自己和驿站已经归了李银河百户所,是屯户成立的商行产业,不在朝廷驿站序列,吃了饭得付钱。倒霉催的,冯家管事就是找那百户所麻烦的,果然,打手们绑了驿丞,气势汹汹杀向大泽,畜生啊!吃霸王餐也不让自己上桌。
李银河正在蛤蟆石军营,有旗军来报,冯家管事带着十几个打手气势汹汹来到军营外,大泽原来是冯家水塘,李银河知道,百户所占了大泽,冯家肯定不甘心。
旗军忧心忡忡补充,石门驿张强不肯赊账被对方捆绑,扔在车上,那管事让拿等身银子赎回张强。
娘的,卖佛像那,这是不能善了啦!李银河沉着脸道;“吹哨,召集旗军,装备兵器。”
柳灵雨和冯四海簇拥着李银河走出军营,负责警卫的是刘虎小旗,此时旗军腰挎雁翎刀,左手挽盾,右手拎着三眼铳,排成小阵和冯家打手对峙。远处收工的恩营土匪们,兴冲冲地指指点点,被花荣呵斥闭嘴。
“谁是管事?私掠军士,冲撞军阵,咆哮军营,该当何罪?”李银河大声问道,转眼看到一身宦官装束的高洁,微微一愣,冲高洁摆摆手。
高洁走到一旁,摊开手,冲李银河点点头,表明自己就是打酱油的。
刘虎大声道;“回百户大人,依律当斩!”
李银河咂摸咂摸嘴;“给冯家老爷面子,闹事的打倒,每人五军棍,拿等身粮食来赎!”
冯家管事听了,指着地上白灰线,大声奚落;“真他娘穷鬼,好歹立木板啊!画条白线当营墙啊!”
看着逼近的旗军,管事伸出手嚣张地指着刘虎;“你动动爷试试,爷掉根毛,弄死你全家,诶呀!”
军士是杀人的,打手是斗狠的,刘虎一铁铳将管事伸出的胳膊砸折,其他旗军结阵顶着盾冲撞,抡起铁铳狠砸,打手们人多,可几个照面,全躺在地上打滚哀嚎。
太虎啦!一旁的高洁目瞪口呆,胯下一热,尿了。
旗军扶起车上的张强,解了绑绳,把地上的打手们手脚绑好,脸朝下摆成一排,准备打军棍。
李银河走到吓傻的管事面前,一脚踹倒;“滚回去,天黑前把赎粮送过来,每人一石,精米白面啊!
晚了时辰,捏碎他们的鸟蛋!”
扶着张强,李银河转头对发抖的高洁道;“进屋。”
屋内有张长条木桌,旁边有个铁皮炉子,木桌上有戥秤,戥秤旁边有几包香料,一个小石磨,香料是奢侈品,高洁在宫中见过不少,人家可能在配什么方子。
闻到香料味,高洁的肚子突然响起咕噜声。
“饿啦?”
高洁点点头。
“柳姑娘,一会再弄五香粉,劳烦给客人下碗面。”
一碗三合面条,面下窝着一枚鸡蛋,汤面撒着葱花,飘着几滴香油。
高洁眼眶有点湿润,一边吃面一边道;“咱家是铜矿大使高洁,那些打手是冯家的,我是背黑锅的。”
“你怎么混得这么惨,刚死的魏公公也算是个人物啊!打得东林党满地找牙,威风八面,你也是宦官,怎么混成背黑锅的?”
“冯家当着咱家砸死了宫中伴当,咱家命苦,一直活得悲催,听话,冯家给点税金,不听话,命都没了。
听说陛下要召回宫外宦官,咱家不敢回啊!欠的高利贷翻了个跟头,没有钱给内库,没有钱孝敬大太监,咱家回去指定死,怎么办,咱家现在就是行尸。”
众人面面相觑,这家伙简直就是太监界的耻辱。
李银河想了想道;“本官李银河百户,相遇是缘,天生我材必有用,茅厕里的石头还能给人垫脚,何况一个大活人。
事成天谴,事不成有人患,你看看,做点事多难,就说魏公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顷刻间横死,还被鞭尸,你好歹还活着,只是欠点钱而已。
遇到困难,咱得换个角度思考问题,你是矿监,要为内库挣钱,但现在冯家霸道,矿上暂时挣不到钱,咱找找其他路子啊,比如倒点皇家东西买卖,你想想,二十四衙门的大太监不能只靠月例生活吧,总要拿些物资低进高出吧,你总有几个太监朋友吧,本官现在急需粮食,你想想有没有路子呢?”
“这样啊!”高洁一口抽干面汤,想了想道;“咱家在宫中做旋匠时,结识了几个管事,有一名去大兴管理皇庄,想来应该有办法弄点粮食。”
“什么是旋匠?”柳灵雨好奇问道。
高洁脸一红,轻声道;“旋匠就是奴婢的奴婢,为宦官宫女跑腿,做脏累活,收些小费。咱家为了还债,在宫中常做。”
李银河赶紧转移话题;“你何时去大兴?出行可方便?”
“咱家有印信,去顺天府无碍,涞水暂时不回了,咱家这就去一趟大兴,李百户要买多少粮食?”
“多多益善,在下要安置两千多灾民,在夏粮收获前要保证灾民温饱,几千石肯定需要,少些也无妨,本官不挑。”
“百户大人高义,咱家这就出发,冯家睚眦必报,李百户还需小心!”
李银河点点头;“等等,高洁你可会骑马?”
“咱家给御马监做过活,能骑。”
李银河出了屋子,去库房取了些银两,从军营牵了匹马,将缰绳递给出屋的高洁;“骑马去,带着这封信,有事可以到易州南百户所老营寻求帮助,这包裹里有五十两银,一些干粮,年前了,能买到最好,如果不方便,来日方长,安全第一。”
高洁看了李银河一眼,转身回屋,用笔刷刷写了收据,签了名,这才上马离去。
回了屋,柳灵雨问道;“别人对阉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倒是和善,也不怕他带了银马逃跑,毕竟他说欠了不少债。”
李银河淡淡道;“都是苦中求活的人,我宁愿和真小人合作,也不愿和伪君子共事。
这个高洁很努力,缺的是魄力。你知道识字有多难,他负债,做旋匠也要学习,说明人家有理想有坚韧的品质,吃得苦中苦,百事可做。
以利交友,利尽则散,男人相交,贵在真诚,信任是必须的,你这个妖女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