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宛执壶,王微捧着瓷坛,一人给茶杯注水,一人打开瓷坛,取出渍干的梅花,放入茶杯中,茶汤碧绿,梅瓣如雪,花香与茶气清冽馥郁,满室芬芳。
鹿善继抿口茶道;“李家臭小子。”
李银河木然道;“鹿公,何事吩咐在下?”
鹿善继一瞪眼道;“老夫最喜叫后生臭小子,你有意见?”
“随意,您高兴就好。”惹不起老匹夫啊。
“臭小子,你刚灭了冯家,我们以为涞水又多了个粗鄙豪强,没想到你散了冯家的家财,听说你平日粗茶淡饭,所谓何来?”
李银河苦笑道;“在大明,冯家也只是为富不仁的小地主,家财实在算不得什么。易州涞水百姓赤贫,在下师从铁冠道长,扶危助困,自然胸怀经邦济世的理想。
鹿公,在下也不是散了财产,只是免了欠户的利息,扶助百姓能够温饱富裕,众人富裕了,也就成全了小子,这只是简单的货值之道,众人拾柴火焰高。
至于救助灾民,在下曾遭雷击,得师父指点,不客气的讲,小子曾神游八荒,看到的人间世和本朝大不同,起码灾民不会易子而食,冻死在路旁。
在下曾跟姑奶奶发誓,破家也要救助灾民,在下认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即使失败,在下背着老祖去讨饭,也是心安无比。
谦虚地讲,在下是追求高尚的人。”
茅元仪双掌一击,兴奋道;“李千户宅心仁厚,正合先贤教诲,正道直行,虽千万人吾往矣,扶危济困,正合燕赵古侠之风。”
鹿善继也道;“老夫与李千户比,实在愧为缙绅名士,赈济救助数千百姓,老夫自付力有不逮,不过,老夫家中还有些存粮,回头挤出几百石,送到你老营,也算尽点心意吧!”
李银河起身致谢,鹿善继确实不负急公好义的名声。
茅元仪道;“李千户,在下听说你编写了《格物》一书,书中内容汪洋博大,涉猎颇广,其中有些内容令人匪夷所思,如果李千户讲学,一定通知在下。
只是你治学以细微入手,以利益诱惑,与其他学者大不同,可否解说一下?”
“好说,好说!”李银河笑眯眯答应,这茅元仪也是饱学之士,以后是推广学问的好劳力好帮手;“小子也是妄议,传道解惑,就是解释天地人三道大千宇宙的学问,先贤已经解释了体,至于用,随着时空变化,用法也在变化,体用结合的好,就是大治之世,结合的不好,就是乱世,人间正道是沧桑,不幸的是,大多数朝代是乱世。
道是唯一的,先贤总结过了,但道的表现确是变化多端的,需要我们躬身而行,一点一滴地探索总结,这也是小的所说从细微处见真章。
其实阳明先生早说过,知行合一。
咱们拿人道来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儒释道三教说的很清晰,以慈悲胸怀平衡阴阳。
但是道理简单,欲心难阙。作为传道的士大夫知识精英往往因私心传伪道。
拿宋明程朱理学来说,儒家要做什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天下苍生谋福利而已。可理学推崇的纲常是什么,天子士大夫为主,不惜以存天理灭人欲维持,那么亚圣所说的‘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错了?立心偏了,即使窃居庙堂之上,终究会贻笑大方,被后人唾弃。
佛魔一念之间,天地人间世大不同啊!伪道流行,人道混乱,拿本朝此时来说,外忧难除,内患又起,难道不是解释思想的学问出了问题吗?
科举取士是好制度,但是科举的内容需要与时俱进,诸位是饱读经书的高士,客观讲,读了经书就能做官,读书好就能做内阁大学士,能处理好天下纷繁的世事吗?
小子以为读书只是基础,想要做实事还任重道远,只读经书培养出来的是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的豆芽废柴,务虚讲得天花乱坠,务实百无一用,贻害无穷啊!”
石破天惊,要知道程朱理学可是显学,这些话传出去,读经书的贻害不贻害的,李银河肯定被害了。
良久,鹿善继郑重道;“李小子以后在外慎言,传播学问也以儒家为主啊。”
“多谢鹿公,小子传的是格物,自然是儒家学问。刚才茅兄说,在下以利诱人,天理即人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让百姓得利有何不可,小子在各社推广经书和格物学,以后在冯家大院设立农学,要为服务百姓闯出一条新路,利可讲,得利后还要教化,在下还有一本书名政治经济学,以后会择机推出,治世需要情怀,同时还需要甘为孺子牛的深耕行动,在下讲究算法高于看法,就是推崇实践,说得天花乱坠,不如一步一个脚印地实践。
情操培养兼务实乃在下今后治学的要点。
阳明心学讲正心以中,做学问如此,经邦治世如此,在下觉得服务百姓就是中。”
“痛快!”茅元仪霍得起身道;“李千户所讲金玉良言,令在下茅塞顿开,理学是否伪儒不论,但尽出华而不实的庸才却是事实。
辽东作战频频失利,真的是战士不死战吗?在下认为未必,庙堂之上,诸位部堂侃侃而谈,指手画脚,不懂军事,却要前线将领依照千里之外中枢计划行事,真以为庙算千里之外,樯橹间后金灰飞烟灭吗。
再说官兵,只知军头,不知国朝,阳奉阴违,纵然孔明再生,也无法如臂使指。
最最可恨,乃是贪腐,每年投入辽东数百万银,百姓节衣缩食,前线兵士却经常缺饷,咄咄怪事,钱去哪啦?人前仁义道德,人后男盗女娼,朝堂之上,尸位素餐之辈,百死不足惜尔!”
茅元仪在辽东参赞军务,对辽饷猫腻所知甚深,茅帅哥本身就有点愤青,对上下漂没深恶痛绝。
“止生慎言。”鹿善继揉揉脑袋,两个后生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刚得罪权臣,被贬到江村,更需小心。
李小子,你煽风点火,口出狂言,那么,国朝的困难,如何解决?”
李银河拱手道;“说简单点,国朝的困难就两个字,缺钱。国家没钱,发不了饷给不了俸粮,官员人浮于事,官兵无心作战。流民没钱招抚安置,将是心腹之患。
要解决,难啊,鹿公,皇上没钱,百姓赤贫,钱在谁手里,能让他们拿出来吗?国朝权臣张居正大人,权势滔天,上压皇帝,下压百官,推行一条鞭法,这只是针对的田赋,还没敢动商税,人死名誉尽毁,家人被治罪狄戍,现在,谁又敢得罪这些人呢?”
茅元仪点头道;“李千户所有极是,国朝税法失衡,田赋严苛农户遭殃,商税太宽以致废弛,在下读书涉猎较杂,对税法稍有研究,国朝有很多财政增收手段,稍微实施,即可解目前朝廷困难现状。
张居正大人早已实践过增加田赋,短时,国库年增银数百万两,如果整修水利,开垦荒地,也可增收。
商税更是大有可为,盐酒茶,契税,市舶税,稍稍增加,便可年得数千万两银,宋朝以一隅之地,商税十倍百倍国朝,国库宽裕而民不怨,可见可行性极高,哪怕能征三成,足以解决现在的财政窘迫。”
李银河笑道;“不瞒二位,在下正筹备在易州征收税费,以百分之十为基准。”
鹿善继皱眉道;“国朝的舆论不可不慎啊!谁要是提议征税,那就是祸乱国家,盘剥百姓的罪人奸徒,李千户,如此莽撞,你不怕死吗?”
“小的怕死,但不想被后金虐死。鹿公,茅兄,后金和大明势同水火,但我们对敌人要有客观评价,后金大汗皇太极谋略深远,真的就不能绕过山海关外进入中原吗?”
鹿善继和茅元仪惊得脸色苍白,李银河的话只是捅破了窗户纸,两人在辽东多年,对蓟镇辽镇宣大的山川地理防务虚实了如指掌,军费绝大多数砸在辽镇,其他军阵困鄙不堪,连军饷都保证不了,边墙防务废弛,根本抵抗不住后金铁骑。
蓟镇宣大面对的是蒙古各部,蒙古隔绝大明和后金,但是去年形势大变,左翼虎墩兔汗宁可西迁和右翼蒙古打得尸山血海,也不愿直面后金兵锋,说明虎墩兔汗怂了,察部西迁,蓟镇宣大边镇外出现上千里政治军事真空地带,以后金皇太极的眼光,绝对会占领这些地带,面对防御孱弱的蓟镇宣大,皇太极侵入大明,是必然发生的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腐儒误国!”茅元仪恨恨道,有军事常识的人都能看出,大明形势危在旦夕,可是中枢在干什么,在争权夺利,阉党倒台,空出大批官位,中枢各势力正明争暗斗,没人关心千里之外的后金和蒙古;“嘿嘿,后金铁骑出现在京师,尸位素餐的官们用嘴喷死敌人吗?可悲,可耻!”
鹿善继道;“李小子,既然你早想到了,有没有万全之策应对?”
“没有,鹿公。”李银河苦笑道;“在下位卑职低,只能影响下辖旗军和易水湖商行,这是国战,需要集中大明所有资源应对,可此时中枢大佬根本不会在意,也没有前瞻性的眼光应对,小子只能尽力保全易州百姓。
在下有几点应对措施,首先,打仗就是打钱,在下收税费也是做钱粮物质准备,民壮训练,兵士装备,器械粮草,没钱万万不行。
再次,发动百姓,修缮营墙土围,群策群防。
最后,死拼而已,在下不想做建奴的俘虏。
烂漫不过世间花,慢煮光阴一盏茶,今日般悠闲的日子不多啦!”
“甚善!”鹿善继沉声道;“也许灾难能唤醒朝廷吧,髡发以降,某实耻之!
回定兴,老夫召集商人缙绅,你从商行给我拨几个管事,税费之事,咱们行动一致,怎么也得操练数百民壮啊!
未雨绸缪,灾事临头也有个准备。”
老营旗军进来禀报,有涿州冯家家主冯铨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