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之前的一番话，萧予言还只是暗示。那么这一段，就是直直接接的明示了。

便是齐砚再想装傻充愣装没听懂，也不可能。

所以，齐砚又再一次撩袍子在萧予言跟前恭恭敬敬跪了下来。

“臣万死不敢。”

这一回，萧予言倒没再立刻去扶他，而是也起了身，负手站在他面前。

“三郎，朕今日所言，乃句句肺腑，并非试探和诓骗。此番你这一跪，也算是最后一次跪朕了，待过了今日，日后若你我再有相见的机会，就是我跪你了。”

齐砚这会儿整个上半身子都匍匐在地，额头枕在叠交搁置跟前的双手上，在天子跟前行了最大的礼数。

“还望陛下三思！”哪怕一切都在自己意料之中，一切都是按着他所计划的方向去发展的，但真到了这一刻，齐砚也仍觉得不真实。

也没有设想中的兴奋，甚至，他此刻心中更多的是无奈和愧疚。

但于萧予言来说，这却是彻底的解脱。

所以，萧予言心里是真的很高兴。

“我已经深思熟虑过很多次了，每每只要想到日后能把江山交到你手中，并且你有这个能力能治理好这个天下，我就很高兴。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萧家，是夺了萧家的江山。本来么，这天下就不是独属一家的，萧家能坐得，你齐家亦然。”

“只要能把这个天下打理得好，能让百姓们都安居乐业，过上好日子……谁做皇帝，又有何区别呢？”

“三郎，你有这个本事，我没有。就算是我……求你，你管一管这天下的子民吧。”

话到这处，萧予言已然不再以“朕”自称，而开始说“我”了。

齐砚也不愿一推再推，既彼此意见一致，若他再一再推辞，就显得十分的虚伪了。所以，齐砚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抬起脸来，朝跟前天子看来。

而这时候，萧予言则又再次弯腰来亲自扶起齐砚。

“来，你我都坐下来说。”萧予言兴致一直都很高涨，此番该说的最重要的事也说了，他心里又立刻轻松了一大截。

“三郎，今日我是真的很开心。来，你陪我喝酒，我们不醉不归。”

齐砚其实这会儿心里还牵挂着家中妻子，但也实在不愿扫了萧予言兴致，于是就陪着喝了几杯。

待几杯酒下肚，喝得差不多了，齐砚这才为难着说：“家中夫人还在等候，臣怕是得先回家去了。若再晚些回去，且还带着这一身的酒气，怕夫人要不跟我过了。”

萧予言知道，为了事情一切进展顺利，齐砚早在大半个月前就送了自己夫人出城去躲祸。如今事情解决了，想也是要回来了。

所以听齐砚这样说，萧予言不禁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的话，那我实在不能留你了。改日，改日若得机会，你我定要痛痛快快的好好畅饮一场。今日你便先回去，天大地大，哄媳妇为大。别为了这事儿闹得夫妻间不愉快，可就不值得了。”

“臣多谢陛下体谅。”得了恩准，齐砚立刻起身道谢，又拱手作别，“臣先告退。”

齐砚走后，萧予言又独自饮了几杯酒后，便跌跌撞撞的往福寿宫来。

他要把这个好消息，立刻告诉母亲去。

不用做皇帝了，他不用再做皇帝了。

活到如今近三十年，萧予言从未有过一刻是像眼下这么开心快乐的。从前在蜀中时，虽没后来入京后做太子时那般压力大，但在蜀中为蜀王世子的日子，其实也艰难。

他生来便资质平庸，可偏下头有个极优秀的异母弟弟。

偏母亲又十分的争强好胜，故每每都让他和萧予辰比高下。

每次比输了，到母亲跟前，必然挨一顿数落。有时候，甚至是一顿打骂。

那时候，他心里真的很愧疚，觉得自己的平庸对不住母亲，害母亲在赵氏母子跟前丢人了。

后来入京，做了太子后，这种情况更是变本加厉。

这三十年来，打从他有记忆起，真的没一刻是真正开心过的。

所以，如今总算要解脱了的他，又怎会吝啬的不去跟母亲分享这个好消息呢？

而此刻，被幽禁在福寿宫的李太后，精神却有些不太正常了。

李家被满门抄斩，一个活口都没留……儿子如此的心狠手辣，实在令她心痛不已。

心里对儿子有怨恨，对李家也有怨恨，更对自己有怨恨。多日来如此一内耗，李太后整个人精神便萎靡起来，再不似从前般康健有活力。

萧予言虽幽禁了母亲，但却没有虐待。只是不准她轻易踏出福寿宫的宫门，但宫内一应用度，却仍是皇太后的用度。

宫里的宫人未曾减少一个，只是换了拨人来侍奉她而已。

如今的李太后，身边当年的那些心腹，都被打散开发派到别处去侍奉了。而如今侍奉在她身边的，都是皇后精心挑选来的嬷嬷和宫女。

虽没有从前的那些人了解太后，但却也足够细心，总之，是能把太后的起居照顾得很好的。

福寿宫里一应摆设皆如从前，不说多富丽堂皇，但却端肃大气。李太后，也仍是打扮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只是，如今精神不佳，常常会一个人静坐一旁发呆，一句话都不说，再没了往日侍花弄草的闲情雅致。

萧予言进来，有宫人去禀说是陛下来了，她也丝毫未为所动。

李太后坐在窗下，窗户开着，她已经保持一个姿势看外面很久了。

殿内很寂静，萧予言也下意识放轻了手脚。李太后感受到了儿子的靠近，但却头也没转一下。

她显然还在生气。

而且是非常生气。

可能，她的有生之年，这股气都不会再消了。

萧予言和太后母子间，虽也闹得很难看过。但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总归是血浓于水的。

对这个生了自己养了自己的母亲，萧予言总归心存敬畏。

见母亲并不搭理自己，萧予言也不着急。只是走近去了后，他盘腿挨着母亲坐下。

外面天很冷，如今已是寒冬腊月的天气了。这样大开着窗户，冷风一阵阵往里面灌，即便屋内烧着最好的炭火，也是御不了几分寒的。

所以，萧予言一来，就下了命令。

“把窗户关了。”

宫人正要过来关窗，李太后却突然出声了。

“都别动！”她不准别人关她的窗户。

萧予言见状，也就作罢，他只朝那宫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出去。

“我知道母亲还在生我的气，怪我对李家人太过心狠手辣了。”宫人们都散下去后，萧予言便如同聊天似的，开始跟母亲谈起心来。

李太后仍丝毫未动，只继续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

萧予言则又道：“但我却不后悔。”

这句话一出，总算惹得李太后朝他看来了一眼。

“所以，你此番过来，就是故意再来气哀家的吗？”李太后总算开了口，“你如此心狠，对助自己登位的母家娘家丝毫不讲情面，如今又过来做什么？”

萧予言：“母亲总说儿子心狠，可若当日李家事成了，母亲觉得，他们的刀下能饶过儿子一家吗？皇后，太子，哪个不将是他们刀下的亡魂？呵，或许母亲那时候也会求李家放过儿子一命，但母亲觉得，早被权势迷了眼睛的李家，那时候刀握在他们手中，他们会听您的话？”

“不过是一场成王败寇的游戏罢了，不过是儿子侥幸，赢了游戏罢了。”

李太后又望了儿子一眼，略抬了抬下巴，忍着心中气愤道：“若你今日还是来气哀家的，就还请离开福寿宫吧，哀家这里，不欢迎你。”

但萧予言却道：“儿子今日来，自然不是气母亲的，而是有桩极重要的事要同母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