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的李景隆,带着三百兵丁,回到了应天府。
与他同行的还有翰林修撰丁显,和元帝国的大汗脱古思帖木儿,以及他的一家子。
老脱家的人口多,不大好带,所以李景隆只带了些他的直系亲属。
老大天保奴,老二地保奴与几个后妃和公主。
这会,天色已经晚了,但还没有那么晚。
晚风吹来了夕阳,让叶子翻起了黄昏。
李景隆看着眼前的城门。
守城的兵丁验看印信,贩夫走卒鱼贯出入,工匠下了工,还有一伙进城喝上梁酒的汉子并成一排,簇拥在一起大笑,说着宴席上的种种。
李景隆觉得恍惚。
风吹的平稳又均匀,可他的眼光却那么热烈,带着细碎的光。
离开这里也不过数月而已,可他却觉得相隔十年。
这次回到京城,并且是亲手抓住了蒙古大汗之后回到的京城。
这让他似乎看到了,当年父亲大胜班师,全城百姓夹道欢迎的场景,只是如今,班师的主人翁换成了他。
他知道,他一生的成就永远不可能越过他的父亲,就像是朱标和朱雄英,穷其一生也不可能超越当今皇帝一样。
那一代的开国人马,都有身填乱世、纵死无悔的大气魄,可他却显然对功利更为热衷。
所以他不求朝野震惊,不过...要是大家伙给面儿,一声虎父无犬子还是要的。
这时,座下的战马开始有些不安分,马蹄刨动,马声嘶鸣,这让他觉得,似乎是在奔向黎明。
直到这时,他才猛的一拉马缰,让马匹几乎人立而起,然后他马鞭斜指,横刀立马的亮了个相。
“进城!”
......
进了城后,他的兴奋压过了怅然,并且溢于言表。
看了看身旁的囚车,他放缓马匹靠了上去,又笑嘻嘻的对靠坐在里边的人说道:
“脱老哥,明儿,明儿个就要见到陛下了,咱老李给你对一对流程哈...”
想了想,他继续说道:
“明儿个呢,陛下会抽出功夫见你一面,大概齐是在奉天殿,也有可能是在别的地方,咱看情况...”
“呃嗯...到时候呢,你就说上几句吉祥话,什么大明光照日月,什么皇帝至圣至明,臣脱拜服,宾服,畏服...”
“唔!当然了,你要是实在有眼力见儿,上去就给咱们老爷子磕个响头,来个纳头就拜,或者扭一扭,转一转,舞上那么一曲,那就更好了...”
说着,他又喘了口气,低头解下马鞍旁的水壶抿上一口,然后继续说道:
“再然后呢,咱英明神武的洪武皇帝陛下,会在应天府给你找个宅子,一个又大又敞亮,并且风景合宜的宅子,你可以和你儿子闺女住在那...”
“哦对,也有可能会献俘太庙,脱老哥你自己也知道的,你身份不俗,也是很有这个必要...”
听着李景隆的喋喋不休,脱古思帖木儿把脸扭到了左边,又扭到了右边,或者直接闭上眼睛。
直到最后,被他絮叨的实在受不了了,才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声音带着上了火的喑哑:
“如果是在草原,我会把马鞭抽在你的身上”
李景隆耸了耸肩:
“很遗憾,这是在大明”
另一边的丁显拨马走了过来。
以前的他不会骑马,甚至对这种四条腿的牲口十分畏惧,在家乡干过最露脸的事,就是在很小的时候,被爷爷把着,骑了一只长着阴阳脸的老羊。
可如今不骑马却是不行,尤其是在军马营,看那些在马上上下翻飞的精锐骑兵,也被他琢磨出了一些门道。
从一些简单的‘嘚,驾,喔,吁’开始,到如今的也敢嗷嗷叫着往前冲。
他瞥了一眼略显狼狈的脱古思帖木儿,对李景隆说道:
“你看...是不是找个地方给他洗洗涮涮,啊?等明儿进了宫,有碍观瞻啊...”
李景隆摇了摇头:
“算了,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样子,况且...状元郎都还不洗澡呐,一股子马粪味儿...”
丁显面色如常。
换了以往,要是被这么呲哒,他早就跟李景隆干起来了。
可军中毕竟锻炼人,而他尤其锻炼了脸皮,如今的他,已经从不要命练成了不要脸。
他抬起拿马鞭的胳膊,在胳肢窝里嗅了嗅,小声嘟囔了一句‘谁往本官的胳肢窝里倒醋了?’
之后,又状似无意的斜睨着李景隆:
“你嫌我臭?”
“不是”李景隆摇了摇头,在他脸色稍微好看些后,才继续说道:
“我是嫌你不香”
“你他奶奶的...”丁显笑骂他一句,又一脸缅怀着和李景隆絮叨着话:
“此次一行,本官真是感慨良多呀...天地广阔兮,志存于高远,歧路多哉兮,蓬莱今何在,王师威武兮...”
“如今呐,本官才算是知道了,什么天降大任,什么苦其心志...这都是圣人在扯着球毛的闲扯淡,你让他搓一辈儿的马粪试试?”
“他能打着罗圈儿的骂娘!”
“哦对了,之前啊罚了俸禄,我们家你大嫂子就说要搬个家,这两天我琢磨琢磨,到时候燎锅底请你去我家吃酒,啊?”
李景隆哑然失笑,也给出了自己的帮扶:
“也就一年的俸禄,至于要到搬家换院儿的地步?”
“回头啊,我让家里给你送去些,就算你借的,你再去米行赊一赊,也就差不多了...”
“嗨...”丁显摇了摇头没吭声,又咧着嘴,在李景隆不注意的地方笑的狡猾。
他就压根没指望李景隆的那点仨瓜俩枣,借了不得还?赊了不得还?还得往里搭人情...
可要是先把穷哭出去...李景隆知道了,太孙就会知道,太孙知道了,他就会凑热闹,他凑热闹,好意思空手来?
想到这些,丁显的心里笑出了八颗牙齿,又隐隐的有些期待...
嘿...我优秀的太孙殿下,你可千万的甭让本官失望啊...
你爷爷三天两头的骂我,你爹又罚了我一年的俸禄,你还把我撂在营里搓马粪,我该你们老朱家的?
要是不坑你点银子...不坑你一把大的,老丁我这辈子怕是都难睡好觉了...
......
翌日。
等李景隆押着脱古思帖木儿觐见皇帝,已经到了午后。
进了京城后,脱古思帖木儿不同于在赶路途中的颓然。
他似乎是弄丢了所有的精气神,连颓然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股哀莫大于心死的悲伤。
侍卫让他动动,他就动动,侍卫让他站那,他就安静的站那,侍卫要绑他的手,他还顺从的把手背着身后。
直到进入了午门后,看着朱漆黄铜钉的大门,他才突然的嚎啕大哭。
他想家了。
一路由北向南而来,他想家的情感就越是浓烈,直到此刻的无从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