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路边的林荫,正前方远远一道林荫堤坝挡住视线,鸡鸣狗叫在这里十分悦耳,村姑牧童也格外有生气些。
周乾干说,这就是到了桃树园了。
万智斋仰头一望,山更高更逶迤、林更密更蓊郁,好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周乾干手指右上方的垭口:“大人,那儿就是首饰垭了,看到没有,有一颗高大的黄果树,如果我们回县衙不走水路坐船的话,就要顺着对面山腰一直往上,从那垭口上经过。”
万智斋遥望那垭口,果有一颗大树高高耸起,隐约间可以听到叫卖声,也可以看到对面山腰树林之中一条小路曲折蜿蜒,顺山一直通向山外,那小路上有人上下来去,偶尔还可以看到有滑竿经过。难怪这边山少有人走,原来那边山才是古道要冲。
走着看着,不觉来到堰塘堤坝之上,上了堤坝才看见一汪碧水映着蓝天白云,闪着金光,一直通向山弯深处。
这时一首童谣从对面山弯传来:“老乌龟得了穿心烂,龟儿子抓药龟母子煎,龟舅舅送来了桐木板,龟奴才做了一口大棺材!……”
万智斋闻声望去,堤坝右下方往西数十丈之外一处村庄呈扇形卧在山脚下,那童谣正是从那庄子里传出来的。
“龟孙孙抬龟末末埋,龟儿子跪在坟头哭起来,龟母子骂龟儿子短命台,要埋你就赶快埋,莫让老乌龟从坟头爬出来。”
周乾干忍住不笑,万智斋当然也得忍着不能笑。
这是什么童谣,怎么如此刁钻刻薄?桃树园的人怎么这样缺少教化?
他能忍不代表别人也能忍,身后的幕僚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赶巧堤坝下方走来一个穿长衫、戴老花镜的教书先生模样的老者,万智斋遂问道:“请问老丈,赵子儒赵大少爷的家怎么走?”
那老者抬头,一打量,拱手道:“哪里来的贵客?大少爷不在家,老太爷除了至亲,一般不见外面的客,我劝你们回去。”
万智斋愕然:“这是为何?难道我等去了他家,会被赶出来?”
老者见周乾干腰里别着刀,明白了来的什么人,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他老人家只要不高兴就会甩脸子,或者闭门谢客。”
万智斋哦一声,抱腕于腹部审视老者道:“听你这口气,像个先生,莫非赵家有学堂,老先生在他家任教?”
老汉点头:“客人好眼力,我听客人的谈吐和相貌,大有来头,客人不妨通个尊姓大名,老朽替你前去传个话,以免遭了冷遇。”
万智斋笑而不语,在那儿思考报个什么名号好,旁边的幕僚岂能让堂堂府台大人被人拒之门外,小声说道:“你去告诉赵老太爷,就说府台大人到了,是特地来拜访他的,不可对大人无礼。”
那老者还没反应过来,赵二娃和赵老四结伴而来,一听府台大人到了,赵二娃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赵家人厉害似的,大声喊叫起来。
“老太爷!府台大人来了!出来接客咯!老太爷!府台大人来啦!指名拜访你!快出来接客呀!”
他这一叫唤,赵家大院十数秒的安静之后立刻就开了锅,纷纷叫开了,并且都不约而同往堰塘堤坝涌来看热闹。
不光是赵家大院,就连郑家大院都轰动了,府台大人亲临桃树园赵家?赵家的面子太大了吧?
可是没有听错,人家喊的是来接客,府台大人是来做客的,赵家这回有脸了。
外面都闹翻天了,赵老太爷还是不能相信,要说县太爷来了他会信,府台大人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要真是知府万智斋来了,可不定会有什么好事。
别的不说,穷乡僻壤,离城太远,拿什么来接待他?他毕竟是官老爷,不是江湖人,不可能避而不见,既然来了,就只能硬着头皮见一见了。
大少奶奶龙宝珠、二少奶奶华珍也有些慌,她们都大着肚子呢,女眷是不能见客的,家里除了老太爷和刘妈,连一个管家都没有,靠老太爷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总不能老太爷陪客,下面连一个跑腿的都没有吧?再说,他是府台,刘妈也只能做一般的饭菜,这哪是待客之道?
就在一家子都在为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犯愁的时候,赵二娃赵老四和一帮邻居已经拥着万智斋四人进了院子了。
赵厚德是认得万智斋的,老远就拱手相迎:“哎呀万大人,稀客稀客。”
万智斋没穿官服,自然是想多给主人一些随便,连忙拱手还礼:“老哥,我等来得唐突,不会见怪吧?”
“哪里哪里,请还不一定请得来呢,各位大人,快快有请。”
“老哥哥请。”
如此一来,赵厚德自然感觉不到预想的压力,双方客套了一番,寒暄了几句,赵厚德就领客人进了堂屋。
客人坐定,赵二娃赵老四当然不能看热闹,赶紧帮忙端茶递水。
客人进了堂屋,三位少奶奶这才出院子,把看热闹的乡邻全都叫住,既然你们把府台大人请进了这座院子,你们就得全部留下帮忙。
家里除了酒是现成的以外,啥都没有,赵三去杀鸡、赵四去杀鸭、赵五赵六去钓鱼、赵七赵八去买肉,管你想什么办法一定要买回来,而且要快。
赵九是厨子,你就进厨房,其余的就不安排了,不管你们能弄来什么好吃的,统统得去弄,府台大人破天荒来到赵家,虽不能给他弄来龙肉海参吃,最起码得让他看见赵家人的热情。
于是,赵十赵十一去田里摸黄鳝,赵十二赵十三去抓野鸡,连赵干精都出动了。
赵家所有人都为府台大人这顿晚餐忙碌开了。
万智斋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喝酒吃饭的,茶过二道,就开门见山的说道:“老哥哥,不才遇到一桩难事,特来相求,不知可否赏个脸?”
赵厚德笑道:“什么事能难住大人你呀?千万不能说相求赏脸这类话,而且走这么远的路过来,你这不是要折煞我吗?”
万智斋唉一声叹,摇头道:“用人不当啊,老哥。蒋黎宏这个人,向来办事风风火火,偏偏栽这么大一个跟头。”
赵厚德闻言,微笑不语。
“老哥啊,他栽跟头,我倒霉哦,大股四万股,小股四万股,折银二百二十万两,这个天坑怎么填?所以我厚着脸皮来求一良策,老哥哥救命啊,只求一良策。”
赵厚德作难了:“这个……”
周乾干闻言,赶紧低头想把脸藏起来,这个府台大人真是奇葩,这种事怎么好来为难赵家呢?好汉做事好汉当,把蒋黎宏交给总督府不就完了吗?
万智斋似乎也觉得他的话突兀了,赶紧拱手道:“老哥哥勿惊,我只求提点提点,那厮把我气糊涂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来应对。”
赵厚德思虑片刻:“当初股票是大人分派给蒋黎宏的吗?”
“是呀,要不然我不会急。”
“是怎么到你手里的呢?”
“嗐!锡总督按人头点,几个府尹人手一千万股银,说是尽力而为。”
“哦。那么……话就由你说了,股票嘛,它不是银票,替人受过的事总得有个度吧。”
“的确,股票没有了可以印,但投资人的股权赖不掉,也不能赖,这是最大的麻烦。”
“那就是川路公司承担责任的时候到了。”
“老哥的意思是?”
赵厚德连连拱手:“大人知道怎么做的,你可是朝廷命官,怎能妄自菲薄,喝茶喝茶。”
万智斋哪里肯罢休,他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要妄自菲薄一番,把赵子儒这尊神仙请出山来坐镇县城,好让自己安安心心回潼川,还没进入正题呢,怎能安心喝茶?
于是接着说道:“在外人看来,知府大人威风八面,可不才认为,我不过就是一个罪人而已。且不说这条铁路对这个国家到底有多重要,单就这路股逼死的这些人就可见它有多么的不得民心。老太爷想必知道,我们这些人,明说拿着朝廷的俸禄,享有一手的权力,其实就是那戏台上的粉鼻子小丑,被人推到台上,不得已咿哩哇啦一通鬼扯,扯到好听的,看戏的给捧个场,扯到让人不高兴、不爱听的,看戏的就得一通臭骂,把你轰下去。说白了,就是道行太浅,修炼不到家,不得民心不能服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