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宸说话时,眼睛紧紧地盯着杨羽,自然能让杨羽想到当年他为楚王世子时,是如何欺辱杨智与杨宸兄弟二人的,心中有愧的杨羽不敢正视,又将头撇了过去,再为杨宸满上一杯后问道:“那晋庶人,又是在哪里惹到七弟了?”
“前年皇叔在晋阳举兵作乱,为祸东都,不就是我领兵出关,和护国公一道平定了皇叔么?他们这些晋庶人,当初也是我亲自押送去的阳陵,那日我带着青晓去祭祀皇祖,看到了高墙院里的他们,发现是我,他们非但不行礼,还胆敢出言不逊辱我,一时气急,就让守陵士卒打开城门,给他们立些规矩,哪儿想他们如今身子羸弱,有些人连十鞭都挨不过去就昏死了。死到临头还哭着和我说,求陛下放过他们,他们知错了,被关在高墙大院之内不见天日真有那么折磨人么?我反正是不信,他们还拖家带口有着两百来号人呢,当年皇兄你在幽巷里,不也就三人么?而且他们才一年之久,皇兄可是待了三年,我也没见得有什么折磨人的”
杨宸的话语逐渐过分,杨羽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时也被气得不经意抖了一番,洒了一些出来,杨羽慌乱地取了自己的丝绢将洒出的酒擦去。如今咄咄逼人的姿态,换成了杨宸,被人把自己最屈辱的事当着他的面又一次提出来羞辱他,他心里怨恨至极,却也奈何不得杨宸。
收拾妥当后,还不得不继续赔笑着:“的确没什么,禁足而已,不过是见不到高墙之外的天地,只要把自己当个隐世的道人,用这些来磨砺心性,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哦?”看着杨羽这般自欺欺人,杨宸是打心里痛快,于是故意问道:“那皇兄在禁足这几年,悟到了什么?”
“我天资愚钝,心性庸碌,哪儿能悟出什么,能解了圈禁,有个自由身,早已心满意足。先帝怜我,又赐我王爵,太后怜我,亲自为我择定婚事,成家立业,只是时时感慨圣恩浩荡。可我不像七弟,还有六弟和四弟你们几个,个个上马可以统率千军万马,下马可以造福百姓,想为朝廷尽心,为陛下尽忠,也做不成什么功业,只是想着给朝廷多送几条粮船去东都,就是苍天怜我了”
“皇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杨宸听到这句虚伪的话,更难忍住故意气杨羽一番的心思,身子向前探着说道:
“在定南道的北面,藏司雪域之地,有朝廷扶持的一个家族这些时日狂悖忤逆,弑主自立,弄不好来日大宁王师西征,剪灭其国,又能立一个封国,这些地界,穷苦太甚,人心不齐,可让自家人去,总比让外人去做王来得好。皇兄既有为国效力之心,不如等我回了长安,奏明陛下,让皇兄去那昌都做个封王如何?咱们杨家人在哪儿,看哪个贱民还敢举兵造次。那地我去过,是真苦,皇兄去哪儿,换七弟我来江南享几年清福了,咱们再换换,也无不可啊”
本是说一番客气话,虚伪以拖,没承想被杨宸抓着话不放,还反将了自己一军的杨羽有些进退两难,只能面露尴尬地叹道:
“哎哟,我的七弟啊,你又不是不知我,连五石的弓都拉不开,去哪群狼环伺之地,别说报效朝廷和陛下了,人家一看我这身子羸弱,恐怕只会觉着有机可乘,兵家之地,还得是能够横刀立马的将军方才可以镇服人心”
得偿所愿的杨宸不想再和杨羽啰唆,想要早些办完差事回到长安的杨宸伸手拦住了杨羽打算继续斟酒的举动,试探地问道:
“皇兄你今日来此见我,不会是只想和我谈天说地,把酒言欢,糊涂度日的吧?”
杨羽也想早些摆脱刚刚在他心里早已被千刀万剐多次的杨宸,面容骤然变得严肃起来,把酒壶桌上后,转身将刚刚取出酒壶的密盒搬了过来,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夹层,取出了几本账册,和一些往来的密折信纸,一股脑地交到了杨宸手里。
“这是?”
杨宸不明所以地问道,杨羽又故作轻松地夹起了桌上的几碟点心,不慌不忙地说道:“江南道和平海卫漕船自往返东都,都是由江南的几个世家大族转手,萧家,王家,谢家这些百年望族不必说,如今又有钱家,卢家,陆家,方家几个后起之秀。我曾察觉,这些世族大姓手里,南来北往,明面上拿着朝廷官府的印玺畅行无阻。暗地里,没少拿官府的印玺藏私,给各道衙门的贪墨且不必说,当年让皇爷爷杀了几千官吏的‘空印案’你可还记得?”
“记得,国朝各道、州、郡、县都要向户部呈送钱粮及收支、税款账目。户部衙门得与各送到京师的各道奏报账目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如果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就得送回原籍,合上主官大印才行。可送去东都和京师路远,损耗难免,就随身带着印玺。锦衣卫察觉有人借此机会从中中饱私囊,皇爷爷大怒,命三法司会审,自户部以下,各道州郡,牵连者数千。”
杨羽连连点头:“如今情形,与空印案相差无几,只是这些拿着皇差上缴赋税钱粮的印玺,从官府落到了这些大族手中,借着为国朝办差之名,沿途各州郡官府驿站,皆得为其驱使,之前王家和谢家的几个后辈在我的封地上兴风作浪,便鞭笞了我的王府掌吏,我由此察觉,细查之下,每岁仅我庐州一州之地,给这些往东都送粮的世族就得供马匹数千,损耗漕船数百,各处军驿招待之钱粮万余。朝廷官府造的漕船,落到这些大族手里,官府衙门差役,形如大族仆役。这是我从陆家查来的账册,仅仅一个陆家,这些年靠着给朝廷做事,少说吃了有七十余万两银子。兼并百姓良田十七万亩,百姓良田不种稻谷,尽数种棉,灾年米贵,百姓流离,这些人更是趁此时节,强买强卖,而抢来的田,诸多记在官府和世族名分之下,不必缴税。陆家良田十七万亩,每岁缴税之田不过七千余,江南之富,并不在民,亦不在官府,皆在这些大族富绅手里。”
仔细查阅着杨羽送来的账册,发觉比景清去岁在江南彻查税案时记下的数字更让人触目惊心。
“这只是一个陆家,还有其余几家,我本是打算密奏圣上,澄清利害,可我封地就在江南,这些人,我躲不开,也惹不得,你既来此,我便把这些交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杨羽说完时,杨宸的目光已经尽数被陆家的账册,还有陆家与各道官府衙门与各族掌事的密折所引去。
最让杨宸如同被五雷轰顶一般震怒的,乃是陆家竟然与方家勾结,挖掘河堤,淹死百姓,陆家收田,再由方家出面重修大堤。
而因为方家修堤的善举,曾经的江南道巡守还曾奏请先帝,赐方家主母诰命,赐方家孝女牌坊,杨景更是在奉天殿里,亲自称赞了这方孺背后的江南方家!
“混账东西!等本王今日去金陵,非宰了他们这群畜生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