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宸动怒,杨羽连忙宽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七弟此番南下,既是往金陵观花赏乐,游山玩水的,就不必为此动气,若是想查此事,我也可助七弟一臂之力。可还是该待来日回了长安,秉明圣上,再遣钦差南下,好好的查他一番,方为上策,七弟,万不可就此动怒,打草惊蛇了”
“我都来了,怎么还会怕打草惊蛇,今日有劳皇兄这番提点,刚刚出言不逊,还请皇兄恕罪”
杨宸出乎意料的请罪让杨羽一时间弄不清杨宸究竟是何用意,但只能跟着起身,扶起杨宸说道:“都是自家兄弟,当年我亦有不对之处,也请七弟不要再放在心上,这天下终归是咱们杨家自己人的,我本不该让你踏足这摊浑水,就是不惜此命,也该向朝廷明奏此事,可我忌惮这些世族大姓。我淮南王不是淮南人,可来日的淮南王就是在淮南长大的淮南之人,你可明白我的苦衷?”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兄弟二人在此时又成了彼此顾惜的手足兄弟,都是在皇族之中一起长大,可以骗过别人,但独独骗不了自己。
“我明白,今日还多谢皇兄了,皇兄放心,等我来日回京自会秉明圣上,当为皇兄记功,偌大江南之地,朝廷的封疆大吏和文臣武将不可胜数,竟然无一人有守土安民之心,虚以伪报,官官相护,有官如盗。我今日便去金陵,先静观其变,过些时日再去平海卫拜访六哥后即返京师”
“七弟,有一言我本该在今日说与你,可依你的智谋才略,去了金陵和东海城见了六弟,自然能看明白”
“皇兄还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杨宸巍然站在舟中,盛气凌人,也逼得杨羽不得不将目光向上仰望方才可以察觉而已。
他弯下身子,用手指蘸了蘸杯中的桃花酿,浅浅写下了一个“陈”字。
“陈?”
“对,是江南杭州的陈氏,也是如今东台巡检司,澎湖巡检司,东海泊船司,江南道金陵守备千户的陈氏。”
杨羽说到此处,话锋陡转:“我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只有这些了,七弟此行保重”
说完此话,杨羽举起酒杯时,也将杨宸的酒杯举起,各怀心事的兄弟二人皆是一饮而尽,江南水酒全然不及定南道的茅府酒来得醇香而余味浓烈,所以杨宸毫无醉意,和杨羽告辞之后,领着去疾回到了自己的大船上。
而急匆匆从各处驿站赶来“援救王驾”的五百骠骑此时也立马两岸。杨羽没有回到自己的船上,只是直挺挺地立在舟头,两个女婢紧跟在身后,还有一个船夫立在船尾摇椅。
随着身着蟒袍的杨羽大手一挥,原本阻拦在水道之中的淮南王府船队即退避两旁,让杨宸的船得以从此顺流而下,等汇入了长河,也就两个时辰,便可直抵金陵城下。
宇文雪站在杨宸身边,向立在舟头与注视杨宸南下的杨羽欠着身子施了一个万福礼,而杨羽也作揖回礼。
“如此看来,淮南王是有心要助王爷一臂之力,想着王爷若是彻查税案,借此来戴罪立功了”
河道上微风徐徐,吹得宇文雪的衣裙起皱,发丝不停地从耳后,飘至眼前,杨宸稍稍欠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宇文雪的发丝撩到耳后时,不以为然地叹道:“你不了解本王的这位皇兄,他心性最是自负,今日我那般激他,他也不曾发作,非是他想助我,而是他打算借本王这把快刀,给他除去阻碍罢了”
“除去阻碍?”
“嗯”
“你想想,本来彻查税案就得杀得人头滚滚,再出这么一桩,真要是按皇爷爷当年空印案的杀法,整个江南的衙门都得空出许多,人人自危,还把火引到六哥身上,朝廷在东南之地能仰仗的,可不就剩下他这位淮南王了么?”
杨宸忧心忡忡地望着即将船队即将汇入的长河,两手负于身后,宝船和几艘沙船上多年行走多年的船夫和舵手们也还是号起慷慨激烈的号子来。
李平安一路小跑赶到了两人身后向杨宸回禀道:“王爷,娘娘,下面的船头们说了,一会儿汇入长河之时,恐会颠簸一些,还请王爷和娘娘坐回船里,免得摔了”
杨宸还未开口,宇文雪已经挽着杨宸的臂弯,轻声吟起了旧时读到的一章古籍来:“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王爷,虽未至夏时,臣妾以为这长河之水必是滚滚东去,其声壮而威盛,咱们还是听他们的,回去坐坐吧”
可杨宸又多想这条长河之水能够像宇文雪所吟唱的那般“朝发白帝,暮至江陵,千二百里也不以疾也”毕竟长河之上的渝州,乃至更上的定南道和蜀地之中,有他想要知道的消息。
楚王殿下未在淮南道停留,午后入长河顺流而下将至金陵的消息开始被无数的耳目带入那座静静横卧在长河岸边,北望玄武湖的东南兵家必争之处。
历朝历代欲过大江而一统天下,皆得破此金陵要冲,渡长河天险,而上一次带兵来到金陵城下,助大宁朝一统天下的人,也是江南百姓口中的“楚王殿下”。那时的杨泰何其年轻,只做定国公邓彦帐下的一员副将,便敢在大军皆不敢首渡长河破金陵的帐内,领着广武帝交给他的五千杨家精锐,亲自请命,成为第一支渡过大河的宁军铁骑。
皇子尚且如此不惜死,宁军上下自然皆是奋勇争先,半年多前从杨羽的淮南王府离开往平海卫而去杨泰都还曾在这座自己曾经第一次领到“先登”大功的金陵城里听到自己当年的故事,茶馆之中的说书人也不会知道,半年前的金陵城里,他们口中那位英姿勃勃的楚王殿下早已没了当年那股英气,一样生了满头银丝,扮作游走江湖的老者,站在台下听着他们用一口吴地乡音说着自己的故事。
还不时兴致勃勃地用一口长安官话问道:“老乡,敢问这位他刚刚那句话说的是何意啊?”
“兄台外乡人吧,他说的啊,是咱们的楚王殿下,不是现在这个小楚王,是当年那位,首渡长河,先登金陵城的王爷,也就是他厉害,破了咱们金陵,才让大宁一统江山的,给吴王都赶到海里去了。不然哪,宁骑再厉害,还能飞过长河不成?”
言语里,好像有些对当年的冠绝天下无敌的宁骑嗤之以鼻,仗着这座长河天险,还有多年的相安无事,江南人的确忘了,那支冠绝天下的骑军,是如何让一片神鸦社鼓的江南之地人皆叩首于道旁。
开始不断有长河上游的驿卒纵马奔向江南道军前衙门和江南道巡守衙门,骑在马上高声向沿途唤到:
“楚王殿下沿江而下,江岸亲军距金陵六十里!”
苍颜白发,被从长安贬来江南道任巡守的李春芳一直在官衙中酣睡,对巡守衙门内因为杨宸即将入城而不知该如何接待急得一头大汗的属吏们一次次请命皆是不为所动。自长安离开的李春芳,好像因为失去了三相之一的尊荣,从中书省知事落得一个江南道巡守而失了心气,素日里对衙门中的折子批复也是时常交给自己从长安带来的几位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