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得。”晏君低叹了声,知道瞒不过,于是怯生生的承认道:“阿娇知道我的遭遇后,好心收留,本是要亲自送我回家替我仗义执言,今天她说有个贵人要前往江宁府,那是我的老家,正好可以帮我讨个公道。于是,我便来借着还兔子的机会靠近公子。”
猜到会是阿娇从中插手,顺水推舟。杜烟岚挂着微笑,温柔的说道:“原来如此。看来阿娇姑娘古道热肠,助人为乐。在下一介书生,无权无势,不过粗通法典,会些文墨,不知晏夫人,说求何事?在下能力之内,不会推辞。”
这杜烟岚果真如阿娇所言那般通情达理,温文儒雅。晏君生了阵感动,脸上的拘谨怯生渐渐消散,自然了许多,眼神里荡漾着脉脉的春水。她对杜烟岚放下了戒备,于是便说出从前的遭遇。
“我父亲生前是做染房生意的,是个十里八乡的厚道人。那时家里还有两个嬷嬷,一个奶娘两个奴婢,加上染房的长工足有十六人。父亲的店铺开在江宁府街道首开的好位置,生意红火,家里还有二三十亩田租赁给了佃户。按说我家本是殷实,不缺吃喝。但在我两岁时候,染房着火,父亲为救火葬身火海。此后,母亲把家里的田地卖了,整了嫁妆又嫁了个修河堤的工头,我也随她去了工头家,过了十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母亲给工头生了个女儿,我便成了外人。母亲也为像从前对我上心,全心全意的照料王家人。”晏君说起悲凉的童年,脸色哀戚眼里的幽怨深重,郁郁寡欢的样子楚楚可怜,让杜烟岚动了恻隐之心。
“血浓于水,姐妹之间能有什么嫌隙。我很喜欢妹妹,小时候她也对我吐露心事,同吃同玩,但人长大了就有了心眼,我们姐妹终究是生分。母亲与后爹看着很好,可我记得有几回他们吵闹打架,后爹会拿我母亲的贞节做文章找茬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有些恩爱的背后也是四分五裂,满目疮痍,我无能为力只能躲在被窝里流泪。我及笄之年,后爹要把我送给知县老爷,说是为我好,找个官家有靠山不用劳累,我不喜欢却无法为自己做主。”
“这事娘也同意了还说这是我的福气,还是高攀了人家,说得我心头不甚舒服。王家一直把我当成外人,却又想从我身上得利。难道女子天生便要奉献自我,成就那些不安好心另有所图的人?”晏君几次三番的说道自己是外人,语气酸涩,满是委屈愤怨。不知为何,杜烟岚颇为触动。
她们的身世有着天壤之别,杜烟岚童年平顺家境优渥,是寻常人无法企及的巅峰。相比之下,晏君童年坎坷,大起大落,从富户小姐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不受重视,从未得到过父母之爱。
说到母爱,杜烟岚想到自己那个不苟言笑的母亲,出身名门的杜夫人知书达礼却从来清疏冷淡,甚至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也不会有笑脸。也许是这点,让杜烟岚完美的面具多了丝裂缝,光明正大浮尘依依的人,也沾染了凡尘的碎屑,让人感到亲切温柔。
“后来呢?你是如何从江宁府嫁到寿州?”按说江宁到寿州也有几百里的路,远嫁他乡,受了委屈也无人撑腰。杜烟岚微微蹙眉,认为晏君走错了这步棋,让自己置身于孤立无援之地。
“我是随姨妈一家人来了寿州,起先是来这里避避风头,要是不离开江宁,那陈老爷寻三岔五的来找我。说是找后爹下棋喝茶,却来给我讲故事,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他家里的老婆轻浮不端会来事,我不喜欢与他们这种乱七八糟的人处一块,不告父母跑出了家。来到寿州,我本是在客栈打杂,姨娘说我要赶紧嫁人,省得我后爹惦记老想着把我送给陈县令,当时我也是六神无主,无家可归便依从了姨娘的安排,嫁了个工匠。”晏君从身世讲到嫁人,这其间的神色变化颇为复杂,凄楚害怕仿徨忐忑不安,还有认命的无奈。她说到这里便不说了,只是面露苦涩。
“找到归宿,你为何不欢喜?”杜烟岚看她难过,便垂下眼帘,抬手到拿起茶壶,气定神闲的倒着茶水。
“有何欢喜?心已死了。”晏君欲言又止,看着眼前的茶杯,唉声叹气,脸上愁云惨淡。那琥珀色的茶汤没有一点茶沫子,剔透清亮,看着便是上等香茗。
“这是白茶,有茉莉月季玫瑰,味甘芳香,解胸闷气短,朝颜还加了藏红花,说是补气血。”杜烟岚点到为止不再细问,转而说起了花茶。看着晏君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她便生了怜悯之情。
想来晏君的丈夫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能把她抛在半路,足见绝情狠心,自私薄凉。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晏君先被江宁知县调戏,偷跑后又误嫁,境遇凄凉,直叫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我没什么趣事可以给杜公子解闷,倒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家长里短烦扰了你的清静。”晏君虽说腼腆怯生,神情凄楚可怜,像朵摇摇坠坠的木棉花,可眼里仿若有层屏障,挡住了里面的泪水,即便心头悲苦交加,她的眼眶也未胭红。这内外的反差让她显得极为易碎,仿佛稍稍一碰就能让她崩成碎片。
看到比自己还脆弱的女子,杜烟岚心中百转千回。她们俱都是弱不禁风的女子,或是天生病噩,或是身世凄凉,犹如弱柳浮萍,无力违背天命。
这个世道遍布险恶,人群比兽群更是危机四伏。按道理来说,杜烟岚不会见死不救,以晏君的处境,若无贵人相助,结局便是香消玉殒。
看得出来晏君有所保留,未把心中苦楚一倾而尽。杜烟岚喝了两杯茶,见对面的女子郁郁寡欢沉闷不语,便随意的笑道:“晏夫人如今是想回哪个家?”
是去寿州还是去江宁府?
“我没有家了,他们都把我当外人。我很想去一个地方,可惜没有勇气。”晏君纠结了会,神色还是紧张,忧虑过重显得眉眼阴郁。她本该是意舒气雅,从容沉静的好女子,却成了如今这般怯懦胆小,优柔寡断。
“你但说无妨,我若能相助,定会不遗余力。”杜烟岚心平气和,神态温和,举手投足有着浑然天成的大气。看着她宁静的眉眼,听着淡定沉静,温柔坚定的话语,晏君感到有股温暖祥和的力量包裹了颤抖的心,渐渐的放下了不安焦虑。
“我想去寿州的报恩禅寺。”晏君缓缓道出心中的愿想,原本愁容满面此刻现出了丝明丽的微笑。
阁楼的天窗打开了,杜烟岚走到窗口前,把窗台上的一盆金菊花放在显眼处。此时天晴气朗,惠风和畅,从船楼高处眺望远方,便见水天一色,波光粼粼,河面上金光闪烁,大气恢宏,赏心悦目。
“屋里太暗,郁闷难受。晏夫人不若过来看看,这里有阳光,空气,风中还有花香。”杜烟岚眼里有着温情,朦胧的眉眼至柔至美,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让人及是浮想联翩又望而止步,只是静静的欣赏这抹人间绝色。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是北宋的词坛霸宗苏轼的浣溪沙。杜烟岚很喜欢这最后半句:人间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