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官府变着法子想要从百姓口袋里捞钱,看不得农民过得好。我爹说啥也不卖私田,说这是农民的老本,要是卖了田地,只能去租官田当佃农,不仅要交地租,还要交夏秋两税,重复交税,这不是成了冤大头?”曾龙见多识广,头脑机灵,那些当官的什么肚肠,他也摸得灵清。
都说农民短视,见识浅薄,说这话的人不是肤浅,便是居心叵测。真以为人吃不饱饭就不会思考么?人不是痴呆都会思考。两千年前的愚民之术,已经落后了。
“官府收购自耕农的土地,还能有啥好事,当然是为了更好的薅羊毛。不过曾大哥,你天天种田,也能有这样的眼界认知,真是不可多得。”宋毕书佩服道。
“我从小调皮捣蛋,不爱读书,学堂上跟夫子吵架,下课把书包藏到柴房里头,跑出去疯玩,种田三十年,也没发什么大财,四书五经也不会,积攒的都是世故人情。”曾龙从小比较混,耳聪目明,明辨真假,哪里不知这做官的是什么个东西。
“官府能有什么好事?咱们这里日子还算好过,如今贩夫走卒都穿丝袜,放在几十年前是想都想不到。农民有点闲钱,富人看得眼急了。变着法的,让我们这些牛马忙碌起来。”他颇为义愤,呸了两声,骂着这个鬼世道。
“要是这天下马上大乱,卖就卖呗!反正重新洗牌,没准儿,新朝廷还得给农民补贴。开国新气象,政策清明,取信民心,巴不得把这些贪官污吏与昏君都换了。”宋毕书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调调,天塌下来他都会开心鼓掌。这没心没肺的家伙,难怪赵婉白整日挤兑。
“宋兄弟,我有个问题,你跟朝廷有仇吗?”老说着王朝灭亡,朝廷倒台,对你有什么好处?孙善香虽说不上有家国情怀,可也不想天下大乱,那可是要死很多人的。
“妹子,你有所不知,盛世里,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平民百姓想要往上爬,只有科举这条路,全国数十万读书人,呜呜泱泱一大堆人,其实都是陪跑的。三年一度的科考,江浙的考生有十几万,这些才子都是卷王,经过乡试会试殿试,层层筛选,最后只有三百个进士。你想想这多可怕,穷人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最先登科的是那帮有背景势力的世宦子弟。所以说只有在乱世,穷人翻盘的机会才多。”宋毕书看果盘上的鲜梨,道了声谢,自己拿了一个,随后把剩下的三个丢给曾龙,热情道:“来,给孩子吃点水果,这两个娃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乖巧懂事,曾大哥好福气。”
生孩子就像开盲盒,谁知道会生出什么?要是蹦出个熊孩子,天天闹心。
孙善香打趣道:“宋兄弟,你喜欢孩子,何不找个好女子,成婚生子?”看宋毕书也有二十三四的年纪。
“我喜欢的女子还在秦淮河畔,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我喜欢清丽温婉的女子,但人家看不上我这样的穷小子。”宋毕书颇有自知之明,知道找老婆要挑最喜欢的,可还没娶媳妇的条件。
“秦淮河有你的红颜知己吗?”
“从前是,现在不是了。”
“分手了吗?”
“也不是,谈不上分手,因为我是小四。”
“噢。”孙善香抓抓眉心,尴尬的笑着,暗自同情了一把。
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脚踩三条船?她迷惑的看着天空。
从郊外走入高高的城墙里,视野窄了许多。前方是热闹的集市,已到正午,酒楼饭馆里飘出菜香味。
“这么多粮食放在门口不安全,我先跟长工们去官衙户房交粮。两个孩子,麻烦杜先生照顾一会。”曾龙拿着汗巾擦着满头大汗,赶了半天路,被日头晒得皮肤发红。他跟杜烟岚走入饭馆,把杨辉杨爱交给他们关照,自己带着十几个长工把公粮拉去官衙户房。
宋毕书在跟传菜伙计说话,“上两桌酒菜,要包间。”
伙计听了后,长长的叫喝,“好咧!两个包间。客官请上二楼。”
厨房里响起烹炸煎烤的声音,大火滚油,铁锅大勺锵锵不断。伙计把几道开胃点心端入包间,说道:“小花狮子头,庐江小红头,和县霸王酥,寿县大救驾,三河米饺,桂花栗子糕。客官先请,后头还有大菜。”
看着安徽特色点心,宋毕书拿着筷子把每道点心分给孩子们吃,完了后,自己拿了块和县霸王酥,嘎嘣嘎嘣咬了起来,啧啧说道:“这芝麻酥香,跟合肥大麻饼一样脆,里面的馅是豆沙,没有冬瓜丝,好吃好吃。杜公子,你也尝尝。”他这一开吃,大家便都动了筷子。
在一众点心里,有道庐江小红头,外形雅致粉白玉嫩,米糕上还点缀着胭脂红。
“你喜欢吃这个么?”孙善香看杜烟岚的目光,便给她拣了两个米团。
这是粳米粉做的糕点,里面是红糖芝麻猪油。一咬,里面化开的糖水流了出来,细细咀嚼,芝麻香溢满口腔。
“你们知道这个和县霸王酥,为啥叫这个名?”宋毕书吃完了个米酥喝了口茶,闲不住嘴,开始说起了这点心的来历,“它从楚霸王项羽身上得来的名字,说起来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要说当年楚汉之争,战无不胜的项羽就输了一次,结果八面楚歌,落得乌江自刎的结局。要是那场垓下之战,是楚霸王赢了,那么就没有后来的大汉王朝,也许也不会后来的五胡乱华,隋唐之变,更不会有咱大宋。这历史真的玄,就一个契机,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们说,咱们这个时代,会出现楚汉争霸的那种时机么?逆风翻盘,力挽狂澜。”
这都扯得没边了。孙善香愈发觉得这宋毕书有反骨,怎么老想着开天辟地的造反事业?唯恐天下不乱。
“历史的趋势是分裂,制定了礼乐的周朝国祚八百多年,礼乐崩坏之后,再次统一的王朝大多数存在三百多年。历朝历代王朝中后期便出现许多问题,政令不通,苛捐杂税加重,君王昏庸无道,朝廷腐败,官官相护,以致民不聊生,天下动荡。”杜烟岚吃了个米糕,用茶水漱口,随后接住宋毕书的话头,细细往下说,
“我想,即便楚霸王赢了刘邦,开辟新朝,也无法改变历史趋势。王朝由盛而衰,这是历史规律,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一个王朝的制度若是陈旧腐朽,更迭换新,是顺乎天道。不存在万世一系,血脉传承的妄想,也不存在“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的盟约。”杜烟岚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
开国之君,文治武功,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所谓天子,不过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仿佛下一句话能像平地惊雷,把所有人都震撼。于是,杜烟岚收住不说。
“我也是胡咧咧,像我这种都握不住笔杆子的人,妄谈家国天下,真是不自量力。”宋毕书嘿嘿干笑,搔着发髻,坐回了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