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暮觉做了决定,很快便先将朝笙的事情搁置开。
人们见风波退去,又都上前来与他攀谈,劝慰他。
周暮觉留学多年,又飞快独立,接待这些前来吊唁的宾客时,丝毫不见失度。
从他们的口中,父亲的生平被一再提及。
于周暮觉而言,周鹤亭是严厉、令他敬崇的至亲,引他成了一个正直的大人,于其余人看来,那是通海银行的老板,海市的巨富,爱国的豪商,功绩荣耀,不胜枚举。
直到月明星稀,吊唁的人才终于散去,他在这些赞誉惋惜中感到哀痛愈加的深刻,却也明白,自己唯一的亲人,确实是去了。
人生本就是不断的离别,周暮觉很年少时就清楚了。
他转身,踏着满地白花里走到灵堂中。
花的尽头,是静静的棺木,白幡底下,一道墨色的人影跪在黑白的遗像前,人都散去了,惟有她还在这。
她肩膀微微抽动,一上一下的,素白的手抹着眼泪,掀起了一点黑纱,让周暮觉望见了她小巧的下巴。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他听到她絮絮地哭着,声音委屈而悲伤:“阿鹤,你为什么抛下我……”
她的身躯都有些要跪不稳了。
周寅竺想要她彻夜的守灵,其实就算不逼迫,她也会这样的。
她哭得那样哀伤,仿佛要哭死,好随父亲而去一般。
周暮觉也认得一些女子,有的是同学,有的是同僚,她们出身容貌各异,却都有同样坚毅的性情,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教自己屈服。
这是一个人人向往自由与解放的时代,林朝笙这样,把生之所望都系于自己丈夫一人,其实是周暮觉所无法认同的。
可他此刻居然无端地想,原来,那个严厉冷淡的父亲也会被她称作“阿鹤”,亲昵到他有些难以想象。
周暮觉再一次意识到,父亲与她的感情实在很深。
他确实很怕麻烦,何况林朝笙是一个活生生的、脆弱的人。
可凡此种种,也不过是在心里确认,他必须安顿好她,才是为人的正道。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轻声开口:“太太,您先回去吧。”
眼前纤细如柳的女子胡乱抹了把泪水:“你什么时候来的?和我说一声呀……”
朝笙说话时犹带着哭腔,含着一丝慌乱,大概是不想让周鹤亭的儿子看到她如此失态。
周暮觉对于她已形成了初步的认知,知道这女子名义上是他的长辈,但实在很有一些天真。
他叹了口气,道了句抱歉。
朝笙一怔,尔后别过脸。
黑纱落在了肩上,她默然了一瞬,然后周暮觉听到,她说:“少爷,其实我不想回去……”
他道:“四伯公早已回去了,您不必担心……”
“不是——”朝笙终于鼓起了勇气打断了他,她捂着面泣道:“我……我只能陪他这一点时间了。”
她轻而软的声音在灵堂里似乎显得格外哀寂。
周暮觉长眉微敛,桃花似的眼睛低垂。他感受到她期盼的目光,有些狼狈地转过了脸。
——这样直白的、热烈的、对于他父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