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有时间同我去银行吗?”
春日将尽,厨房的饭菜渐渐种类多了起来,时兴的河鱼青蔬长势甚好,周家向来不在吃食上吝啬。
朝笙正低头认真挑鳜鱼的刺时,听到她的继子冷不丁开口。
他们如今在餐时饭后已能寒暄几句,以“家人”的名头互相问询近况。
她抬起头,周暮觉看到她微愕的神情,不由得挑眉一笑。
近来觉得她气色好了许多,虽身姿仍然有些纤弱,但面上总归是有血色了。
“晚间七点,那时银行的营业厅已经下班,但经理们都还在。”他声音不缓不慢,虽然淡静,已不复初见时那般冷淡,“我想把通海银行的一部分分红转让给你,须得你去签一下字。”
朝笙望向他润秀的桃花眼,觉得这“继子”实在是太过于贴心,时至今日也不过30点好感度,不咸不淡的家人关系罢了。
但她不动声色,做出讶然的模样来。
“阿鹤……”她声音一顿,复又轻声道,“先前你父亲并未说过这样的事情。”
“是。”周暮觉知道她的意思,“但你也是父亲财产的继承人。”
阿柳站在一侧,掩饰不住眼底的惊讶,这位少爷——实在,实在令人没话说。
她现下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都有些狭隘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人之心君子之腹之类的。
阿柳缩了缩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她期待的看向了太太。
然而她美丽而柔弱的太太仍然犹豫了:“四伯那儿说不过去的。”
阿柳有些懊恼,周寅竺那人,最是瞧不起寡妇!
“无事。”周暮觉当然知道周寅竺的脾性,他声音冷冷清清,却清晰有力,“该是你的,便是你的。”
听到他这样说,朝笙似乎也有了些底气,她朝周暮觉露出个笑来:“谢谢你呀,少爷。”
吴地的软语,靡丽的芳容,一个年纪与周暮觉这样相近的女子笑起来,琉璃般的眸子盈盈抬起,说不动人是假的。
他知道他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此刻竟也有一瞬的开心。
周暮觉微微点头,开口的声音有些欲盖弥彰:“先吃饭吧。”
周暮觉定好的事情,向来很快就会去完成。
次日傍晚,黑色的吉普车上多了一个乘客。
车座极其宽敞,她与周暮觉坐在后头,中间还隔着一个位置。
许是太久没出门,周暮觉从她眼底看到了一丝雀跃。
虽是父亲的遗孀,说到底才二十出头,青英大学的学生也不过是这样的年纪。
但她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走向。
周暮觉敬重父亲,却无法赞同父亲娶一位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一岁的妻子。
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她坐了下来,将深碧色的旗袍规规整整的拢好,一丝褶皱也无。
但他想起她洒在墓前青草上的眼泪,既然她与父亲相爱,是否年龄又没有那般重要?
引擎声响起,朝笙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疑惑:“少爷,怎么啦?”
周暮觉笑了笑,出声提醒道:“安全带。”
然后周暮觉看到女子桃雪似的脸上泛起一点绯色,有些慌张地抬手去寻安全带。
往日里在他面前总是温吞自持的长辈做派,这会儿终于绷不住了,露出点年少的稚拙来。
他下意识地把她当作同龄的女子看待了。
尽管周暮觉始终认定这是他的长辈,是他的责任,可谁知道他的善待里裹着的心思?
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悄然的某些变化。
咔哒一声,朝笙终于系好了安全带。
周暮觉有些无奈,安全带扭了个转,翻扣在了邻座的带孔中。
他稍一倾身,长臂轻易碰到了她身侧的安全带。
他们始终隔得不远也不近,周暮觉解开卡死的安全带,替她重新扣好。
他垂着眼,瞥见深碧的旗袍因她的动作而泛起褶皱,领口往下处,墨色的丝绸缠成一朵山茶花的式样。
“好了。”他直起身子,不再看她,听到她细声细气的道谢。
只是,极其简单的举手之劳而已。
*
到银行的时候,一楼还亮着灯,大厅里空荡荡的,朝笙跟在周暮觉身后,往二楼走去。
她黑色的皮鞋踏在樱桃木色的地板上,发出点轻快的声响。
三楼的办公室外,经理已等候在那儿。
“周行长。”经理率先和周暮觉打了招呼。
公馆的人因周家还有一位太太的缘故,为区分开两人的身份,仍称周暮觉为少爷。
其实在外面,自周鹤亭死后,他就是周家的先生,新任的行长了。
“太太,晚上好。我是徐城。”徐城其实一眼就望见了跟在周暮觉身后的女子,分红转让的文件是他草拟的,他晓得这便是周鹤亭的遗孀。
如传闻中一般,美丽却柔弱的模样,若是没有周暮觉替她筹谋——经理在心中想,确实周寅竺那一家子人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他推开门,引他们进去。
对于整个周氏的家族,对于通海银行,分红的转让是一件大事。但文件都已经准备好,参与的人只需要有周暮觉与朝笙,这件会在周氏掀起风浪的事情仅仅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徐城早知道周暮觉的意思,准备得十分妥当,将条款一一给这位周太太解释了,似乎这位太太深信周暮觉的为人,签字签的很快。
钢笔落下她的名字,朝笙将文件推到了周暮觉面前。
“我签好啦。”
字是娟秀温润的小楷,周暮觉眼神微动,朝笙笑着解释:“从前爱和人写信,字也慢慢写得像样子了些。”
她的话说到这儿为止,周暮觉点点头,没问是因谁练出一副好字。
他的父亲周鹤亭性情冷傲,写字也铁画银钩如走龙蛇,反倒是周暮觉自己,在经年的苦读中练就温润平和的性情,最后,也写得一手清隽的楷书。
他接过钢笔,在文件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字,两个端方的墨迹一上一下的排着,看起来和谐得很。
“这样便好了。”徐城拿起文件,把这份注定会在周家引起轰动的文件收进了柜中。
办公室的门推开了,周暮觉与朝笙并排而出,徐城在后头合上门,态度恭敬的送他们出了通海银行。
“终于能下班了。”有其他的职员见黑色的吉普车开走,凑过来有些好奇的攀谈,“徐经理,那位就是周太太吗?”
“是啊。”
“百闻不如一见。”他们笑起来,大抵都明白为什么为人冷淡的周鹤亭会娶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