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眸微弯,里头中有盈盈的光华流转。
段家的宴会实在办得很热闹,海市的人都愿意给李淮麟、给段芮年面子。
尽管已经从帝制走向了共和,但统一名存实亡,国土仍处于军阀割据的之下。
李淮麟属于皖系军阀,整个神州,军阀足足有十五个派系。
战争短暂的偃旗息鼓,但其实争斗从未停止。
周暮觉望向侃侃而谈的段芮年,他正谈到自己在皖南某次生意碰到了麻烦,是李淮麟派了手下的人帮他摆平。
军阀的手段,总是要见血的。
周围的人啧啧感叹,惟有周暮觉掩去了眼底的深思。
宴会到了尾声,有仆妇打扮的人过来,低声对周暮觉道:“周行长,您家太太说她先去花园里透气,若您回去,还请叫她一声。”
他点头,谢过了这人。
一旁,宝兰矿业的赵老板笑道:“说起来,段家的花园也是请了英国的造园师设计的吧?”
段芮年十分受用:“几何的布局,宽阔非常,整个海市,大抵只有我家这一座。”
段家的花园确实如段芮丰所言,修得极为的气派。
花园共有两个部分,别墅之前的植物低矮,以绿篱为主,草坪前有着宽阔的水泥地面,因此停满了来客的汽车。
别墅之后的花园属于段家更为私密的部分,同样占地广阔,方正齐整的绿篱之中移栽着田园诗式的高树,大多姿态舒展,巧妙而自然的四处生长。
朝笙不想让恼人的叶青淇在今夜浪费她的时间,冗长的宴会也即将结束,她要和周暮觉一同回去。
轻易甩开了朝她走来的叶青淇,朝笙走过长长的爱奥尼式的柱廊,沿着大理石的台阶往下走去。
今天她喝了不少酒。
段家是西洋做派,连庭院也要按照英式的园林修建,因此连宴会上的酒都是舶来的洋酒。
自周鹤亭去后,她不再饮酒。
至于烟——
她轻抚手臂上的珠链小包,里头确实放着林朝笙曾经爱抽的女士烟,但她除却在某个春夜无意义的点燃了一根,也没沾染过。
宽阔的花园格外寂静,蝉鸣虫声在初夏的夜晚里响起,微凉的风吹过,朝笙坐在长椅上,有芒草轻轻晃过了她的脚踝。
身上的酒味也散去了,她仰头看着头顶伸展开的树冠,月桂是常绿的乔木,五月时开着花,是十分秀美温柔的淡黄色。
像天心的月亮一样。
一道浅淡的身影投射在她的身侧,周暮觉于宴会厅中礼貌周全的告别了这些生意场的对手或伙伴,在段家仆妇的引导下来了这处花园。
长廊上来往着为这场宴会而服务的佣人,周暮觉知道,这样便没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对于她的事情,从一开始,周暮觉就格外的谨慎。
毕竟这个世道要为难女子,总有各种各样的手段。
“等很久了吗?”他的声音在泛着凉意的夜晚响起。
朝笙回过头来,对上了一双温润的眼睛。
“你来了呀。”她声音比平时慢了些,透着格外的亲昵。
周暮觉想起上次,自己刚回海市时,在她面前,也如她现在这样。
神情安安静静的,说话却变得很慢。
喝醉的人总不知道自己是醉了的。
他道:“可要再散会儿步?还是直接回家去。”
“直接回去吧。”她露出个笑来,“好久未曾和你一块儿回过家了。”
他一怔,欲盖弥彰的慌乱便升了起来。
青年低声道:“有两个司机,总是方便些。”
“我知道的,阿暮。”她说,“你那天同我说清楚了。”
她又这样叫他。
在无人认识的大街,在宽阔静谧的花园,她这样的叫他。
“我记得,你那天还说——”她望着他,“若我再有心仪之人,不必管周家如何,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
尽管此刻,周暮觉的心骤然被牵扯,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变得缓慢。
她终于决定再往前走些了吗?
今夜宴会,觥筹交错,往来多有青年才俊,匆匆一瞥间,也偶然望见那张混血面孔。
“我所应允你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变。”
然后眼前的女子露出了昳丽的笑容:“那个人,是谁都可以吗?”
“阿暮。”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惟有草叶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她眼中独独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压下心中涌动着的心绪,忽然问她,“我和父亲,生得很像吗?”
那些依赖的目光,那于病中的呢喃,那沉沉醒来后望着他,却唤出的一声“阿鹤”。
她是否是透过他,怀念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才在暮春的夜晚问出了这样的话。
朝笙抬手,指尖落在那朵珍珠的山茶花上。
“周暮觉。”
寒星闪烁,月凉如水。她声音清晰,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没喝醉。”
周暮觉已足够的克制,却在这一刻骤然发觉,她对他而言是伊甸园里的苹果,是清醒的沉沦,明知的错误。
但如果是要往前走,那她选择走向他,又,为什么不行呢?
他面前仿佛是死荫的幽谷,又好像真的有一座神明造出的乐园。
而神明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