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柳有些好奇,问道:“太太,听说段家的花园子比太后的颐和园还大,是真的吗?”
她记得清廷还在时,为了给那位太后修建过寿的园子,闹得全国沸沸扬扬。
朝笙说:“也很气派。但没有那么夸张。”
段家同军阀有关系,对阿柳来说,总统是谁显得没有那么重要,盘踞海市的军阀才像是土皇帝。
阿柳感慨:“说起来咱们家的花园也很大呢,不知道比不比得上段家。那年您嫁到家里来时,草坪上坐了整个海市的体面人,也不显得拥挤。”
周鹤亭与林朝笙办的是当下很时兴的西式婚礼。
说完这句话,阿柳自知失言,又觑了眼太太的神情,没有什么不快之色。
她暗自松了口气,旁的人不清楚,阿柳却知道,自家太太待周先生,并没有那么情深意重。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无论如何也很难爱上一个贪图她青春的老男人。
但阿柳不会戳破这些。
斯人已逝,女子总要好好儿活下去。有个体面的理由扯大旗,多好。
她换了话题,声音絮絮。
大门敞开着,信春也没睡,她一边接过朝笙的包,一边向周暮觉问好。
青年一如既往,温声应了。小丫头没什么心眼,却敏锐地感觉到,少爷的情绪有点儿低沉。
许是太累了。
信春心想,她还想问问太太在宴会上有没有吃到什么新奇的吃食——现在看,还是明天再问吧。
因为太太没准也累了。
周暮觉还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化,听到阿柳提及当年父亲与朝笙的婚礼,就会立刻地烦闷起来。
父亲再婚那一年,他在北平。
新娘比新郎的儿子还要小上一岁,总要惹上点非议。
周暮觉不想让素未谋面的林朝笙难堪,便用“生意忙”作了挡箭牌。
父亲没什么意见,只有四伯公的儿子发了好几条电报,要他谨慎些家产。
彼时他已经靠自己顶立起了在北平的生意,不觉得自己要和父亲的妻子、乃至有可能出现的“弟弟或妹妹”去争什么。
但世事变幻,周暮觉没料到后面的事情。
周家豪富,一场婚礼办得极尽奢华,哪怕阿柳没再说下去,周暮觉也能想象得到。
这些年来,身旁的朋友陆陆续续成了婚,去年他还参加了广厦和文葭的婚礼。
新娘一袭圣洁的白,带着繁复美丽头纱。
——若他当年回了家,便能看到,朝笙婚纱的模样了。
周暮觉眼神一凝,心上涌出几分涩然来。
朝笙又愿意与他走到哪一步呢?
选择权并不在他。
他沿着木色的楼梯往上走去,一袭旗袍的女子转过身来,道:“早些休息。”
她眼中噙着笑,并未看出他乍然的失落。
周暮觉的情绪瞬间便散去。
*
等到洗完澡出来,庭院里的灯已逐一熄灭,整座公馆都在黑暗之中。
风从露台上吹了进来,常青藤的叶子在月色下摇曳,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他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走到了露台白色的栏杆上。
某个春夜,也是这样,他站在这儿,远远地看向同那个混血青年道别的她。
“还不睡?”
女子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一怔,低头看去,藤紫睡裙的女子托着脸,好奇地望向了他。
周暮觉并不答,反而温声道:“你不也是?刚刚还让我早些休息。”
朝笙的手指轻绞着散开了的长发:“头发还未干透。”
宴会上妥帖梳起的乌发散落如绿云,有几缕格外潮湿的,贴在了她薄而细的锁骨上。
“不会着凉吗?”
朝笙摇了摇头:“现在都已经是夏天了,哪里还有那么容易感冒。”
“你还没同我说,你怎么熬得这样晚。”
周暮觉默然一瞬,低声道:“睡不着。”
这一天宛如梦境一样。
在这样的寂静中,人的思绪会格外清晰。
他僭越的爱意落到了实处,原以为永不可能的人回应了他。
但人是贪心的。周暮觉在这样的寂静之中发觉,哪怕任由朝笙去选择,他其实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所以,不想去睡,怕醒了,发现这确实就是梦境。
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朝笙露出笑来:“在想什么?”
她明知故问。
周暮觉纵容这样的亲昵,他也笑了起来:“你知道的。”
朝笙正想说她不知道,又听得青年声音诚恳而温柔。
“我在想你。”
这份爱意没能得到回应时,尚还能欺骗自己不去在意,逼着自己放下,一旦有了回应,就如潮水般汹涌不息。
他想让她知道。
然而遗憾的是,女子并未回答,她仓促地松开了绞着头发的手,跑进了落地窗后的房间。
向来端庄的人居然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周暮觉有点失落,又感到心彻底落在了实处。
他打算进去,然而朝笙又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