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平回海市,仍然是坐火车,返程要比来路轻松。
遣散了出版社的社员,最后,李雁峰的行李也不过是两个箱子,一个放书,一个放些应季的衣衫。
沿途经由济南、徐州、南京,终于抵达海市。
李雁峰出过国,但等过了天津,一路南下,沿途所见,景随地易,苍茫山岳,秀美澄湖,一应不同,也不由得感慨神州地大,山河辽阔。
“不知道海市比之北平又如何。”李雁峰感慨,“毕竟是所谓的‘远东明珠’‘东方巴黎’。”
周暮觉看向火车外渐渐显露的南京的远山,却不由得想,离家已有九天了。
繁忙的行程,软硬兼施的交际,极大的占据了他这些天的精力。
似乎那样狂悖的梦境都烟消云散了。
所谓动心,是否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时间便能够抹平。
青年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而后对着好友笑道:“你自去看。”
李雁峰拢了拢他的宝贝书箱,眼中露出了期待。
*
火车站里熙熙攘攘,冯广厦得了消息,同学校告了半天假,早早就去站台上等着了。
一同等着的还有阿忠。
周暮觉见阿忠来了,颇有些意外。
阿忠道:“太太说,您往日用得惯我些,故而让我过来接您。”
老何到底刚来周家没多久,比之阿忠,少了几分妥帖。
一旁的李雁峰将行李递给了热情的冯广厦,低声问道:“太太?暮觉几时成了婚?”
“纵然路远,给我发个电报便是,我连礼都没备,太不像话了。”
他语气有些懊恼,冯广厦老神在在,道:“是他家长辈。”
李雁峰思索,所以这位太太指的周暮觉的母亲吗?
既是长辈,当去拜会一下。
出了站台,往外走去,周家的吉普车就停在了外头。
车里也空空荡荡的,朝笙并未来——不过,也没什么理由必须得来的。
阿忠没同他再提及朝笙了,周暮觉垂着眼,拉开了车门,让冯李二人先上了车。
民国九年,革命初成,军阀割据,时代的洪流轰轰烈烈,升平的繁华包裹着这座城市。
李雁峰见到那辆吉普,又看了眼前头拉开车门的司机。
以前,很少听周暮觉提及他的出身,这次入狱获释,才真切意识到他这位好友,确实很不一般。
哪怕在那群英国人面前,也能不卑不亢,游刃有余的周旋。
也许来海市,才是正确的决定。
他朝周暮觉道了谢,而后才靠着冯广厦坐了下来。
*
“忠叔,往临溪楼开!”
冯广厦在周暮觉赴北平的这段时间,坐了好几次阿忠的车,和这憨厚的中年男子熟络得不行。
阿忠应了声,冯广厦道:“我在临溪楼办的席面。雁峰,你头一次来南边,该吃吃我们这有名的菜系。”
他拍了拍坐在前头的周暮觉,道:“这时节,来尾青鱼,再用春笋五花肉煮碗腌笃鲜,最是不错!”
周暮觉闻言,思绪有一瞬游移,忽然想起朝笙最近也很爱喝这样的汤。
他不自觉露出个笑来:“春笋煨汤,确实不错。”
冯广厦推了推眼镜,十分自得,惹得李雁峰也跟着笑起来。
临溪楼原是南京的老酒楼,后来随着海市开埠,也跟着迁来了这儿,至今已在这座城市经营了三十余年。
两层的酒楼,屋顶是硬山样式,在建筑日益西化的海市,算得上是别具一格。
跑堂的小二与冯广厦相识,立刻便将人迎了进去。
菜名用挂在墙上的木牌刻着,冯广厦把李雁峰推到了前头,笑道:“虽是我做东,但今天主随客便。”
李雁峰性情内敛,最受不住冯广厦的闹腾,只好自己一顿瞎点了。
“点了腌笃鲜,不错,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我的一点愚见,田螺塞肉是必吃的。”
“黄鱼馄饨!别漏了这个。”
李雁峰终于受不了了,他扭过头来,问道:“暮觉,你可还有什么要点的?”
周暮觉见李雁峰一脸无奈,比之在北平,显得精神了许多,他道:“让广厦参谋吧。”
冯广厦乐得不行,继续折磨自个这位好友了。
菜上得很快,冯广厦还让小二又温了一壶花雕上来。
他扫了眼桌上的两个人:“你俩,都能喝酒吧?”
李雁峰耷着眼皮,冷笑了声——他是辽省人。
周暮觉酒量只是寻常,但今日是接风洗尘,他自然也会奉陪。
冯广厦眉开眼笑,替这二人斟了满满两杯酒。
暖黄的灯光倒影在杯盏中,被晃得细细碎碎的。
李雁峰一饮而尽,终于有了彻底安定下来的感觉。
他压住眼中酸涩,替冯广厦和周暮觉又各自斟满了酒杯。
知交好友,饮酒正酣。
他们向来无所不谈,今夜却又默契的不提政治,不提理想,只提各自的生活。
要去践行的道路漫长而无尽,在眼前,在此刻,他们宁愿更多的去关心彼此。
周暮觉的酒杯从来没有空过,他任由冯广厦又叫了一壶酒上来。这两人的酒量一个赛一个,喝起来简直没有停歇的时候。
周暮觉自幼守礼,很少恣情尽兴,却在今夜愿意破例。
但此刻,明明是开心的,却又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周暮觉知道缘由。
那天去火车站时分外匆匆,一则确实赶时间,二则,未尝没有心虚的缘故。
他没开过窍,从不知道情之一字,会如此煎熬。
在北平奔走的时候,周暮觉若得空闲片刻,便会想起朝笙。
然后又想起她洒在墓前的眼泪,想起她哭着问他的父亲,为何要扔下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