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用吻回应着她,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化作他掌心的春水,直到红烛摇曳,晨曦天明。
山河亲见,一生为盟。
*
三十五岁那年,朝笙生了一场病。
小岛的天气太湿热,她起初只是感冒,最后绵延成了肺结核。
周暮觉陪她看病,陪她晒太阳,吹风,替她挡去了学校的那些事务。
朝笙懒洋洋地歪在躺椅上,说这个病是“洗家病”。
病好不了的人,身体会一直虚弱,连工作都做不得。
周暮觉看着她苍白的神情,柔和了声音,道:“还好,我手中尚算宽裕。”
朝笙便笑:“一个港口的生意,只能说是’尚算’吗?”
通海银行殉了李淮麟的“共和”梦,周暮觉舍得干净利落,而后做起了航运的生意。
朝笙声音慢悠悠的:“周老板,何不食肉糜。”
周暮觉任她调笑,低头亲了亲她细瘦瓷白的手,疾病磨人,她也跟着衰弱了下去,他看在眼里,无法不痛。
某一日出门见朋友,他与生意上的伙伴一道去爬了山。港市的人似乎都有爬山的爱好。
山顶矗立着一座尖顶的教堂,有白鸽从钟楼飞过,同行的人进去,虔诚的祷告。
周暮觉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却在阳光照进高窗的午后,询问上帝能否让他的妻子康复。
上帝将爱赐福给了一个不信仰他的凡人。
去往英国学医的信春千里迢迢,带来了链霉素,朝笙渐渐好了起来,又回了学校里,拾起了教书育人的的事业。
波澜壮阔的年月,战火掠过每一寸国土,轰轰烈烈的历史长河中,士人商贾,不过洪流一粟。为了离开海市时,回望城市那悚然含泪的一眼,朝笙与周暮觉在民国二十三年又回了故土。
此后战争离乱,生民煎熬,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
教书育人、讲学求知,发展航运、修建铁路,两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和这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一样,一点一点缝补残损的国土。
一九四九年,民国彻底落下帷幕。
新的时代,掀开了波澜壮阔的序章。
年岁就这样悄然的走过。它静谧平和,温柔欢喜,待到他们都垂垂老矣时,公馆里的常春藤也依然是青葱的郁色。
这一生,看山看水,历遍人间,都觉得——值得。
生命行至枯竭时,朝笙被周暮觉握住了双手。
周暮觉满头白发,那双桃花般的双目中也尽是岁月的风霜。
朝笙那会儿治好了肺结核,痊愈后的身体到底还是差了许多。
他眼含着热泪,知道自己的妻子要走在他之前。
“我生病那年,你去教堂里,和上帝说了什么?”
朝笙的声音很轻,是游丝般的无力。
周暮觉亲了亲她无名指上的山茶花,低声道:“祈求上帝,原谅我这不信神的人,祈求我的妻,常康健,永平安。享万般喜乐,一世无忧。”
朝笙说:“看来,上帝应允了。”
周暮觉答:“是啊。”
他感到自己掌心的温度在渐渐流逝。
平生不信神,但得神垂悯。这一生相守仍不够,希求有来世,有生生世世。
周暮觉望向朝笙,轻声问:“朝朝,我们还会再相逢吗?”
朝笙露出笑来:“阿暮,你又想起来啦?”
“每一世。”他都记得。
洞房花烛,结发同心的那一刻,历历过往悉数而来,终于成全他与她共度这一生。
朝笙听到了他的话,用最后一点儿力气,认真地答:“会的。”
“好。”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一九六零年七月,夏,青英大学文学院院长林朝笙逝世,葬礼极尽哀荣,生前满门桃李,都从五湖四海赶来。
她的丈夫周暮觉、妹妹林信春扶棺,送她最后一程。
八月,海市交通运输司司长周暮觉溘然长逝,与妻子同葬于芷山墓园。
生同衾,死同穴,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