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风波已被揭过,琅琅的问安声里,青年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凤燃的空位,也未有什么波澜。
长晏彻底放下心来。
凤燃的性情,九重天里众所周知。
因身份的缘故,忍让他的、吹捧他的,反而更多。
吃一堑长一智,对凤燃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他敛回思绪,目视前方。
玄衣白发的青年抬手,一道幽光闪烁的星辉自他指尖牵引而出。
“昨日所教,可有不懂之处?”
年少的仙人们望向了彼此,眼中都带着跃跃欲试。
长晏站了起来,先行了礼,而后才开口:“学生有一处不明,星图可以清晰地看到,为什么却不能描绘出来?”
他声音谦和,清正似玉石相击。
时暮将星辉引到了他的面前,少年紫袍微动,探手接住了这道星辉。
“星辰流转,无非三垣四象二十八天区。”时暮道,“从中而观,方知星图从何处落笔。”
看似轻易驱使的每一道星辉,都来自二十八天区里的某个方位,浩瀚无垠的天宇,星辰数不胜数,唯有感悟了法则,才能记住它们的位置。
时暮看着若有所思的长晏,而他身后的少年们也都面色茫然。
谁曾想到,座中已有人能绘出星图。
星辉游荡,时暮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长晏似有感悟,复又行一礼,重新落座。
年少的仙人们心底还有些憷昨日的事情,但见上神烛阴并未同太子计较,遂都彻底放下了心来。
余下的人求知欲更高了,举着手,七嘴八舌地提出自己的疑惑。
玄衣的青年穿过淡棕的桌案,耐着性子,一一听完了他们的问题。
天帝最想要他好好教导长晏,其实于时暮而言,所有人都没有太大差别。
西海的王女看着他掌心星辰明灭,不觉发出惊叹之声,又惶恐自己失了仪态。
她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地道了谢。
“三殿下。”
朝笙抬眼,看到玄衣的青年站在她的身前。
“今日能感觉到法则吗?”
朝笙一愣,很快明白了时暮的用意。
她强忍笑意,露出了一个怅然的神情。
四面八方的目光又汇了过来,然后他们看到,朝笙摇了摇头。
仙与魔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昨天凤燃那番行径,看来确实戳伤了这素来无忌的三殿下。
“无妨。”
时暮却没错过她眼中的笑,对宣珩的话又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这个看似恣意却又在九重天步步受限的小魔女,实则生了副剔透的心肠,无师自通了地知道适时收起獠牙。
既如此,给她多添几分依仗,也未尝不可。
他袖袍微动,掌心出现一枚玉简。
“从前偶得。”白发的神明长睫低垂,声音温和,一如两仪学宫其余的师长,“或许比我的法则更适合三殿下。”
朝笙一怔,玉简漂浮到她眼前,白光闪烁,汇入了她的眉心之中。
铺天盖地的知识奔涌而来,长于九重天的蜉蝣从未见到过。
这些包罗万象的术法,悉数来自上古时天魔一族的传承。
“有教无类。”时暮道,“或许这些更适合你。”
年少的仙人们尽数得了时暮的指点,这会儿都沉浸于星辰法则的玄奇,而长晏闻声,偏过脸来,看到朝笙眼中带出了欣喜的笑。
九重天的仙人们,都有各自的传承,惟有他的妹妹,是天地间最后的魔族,无人教导,也没有人能教导。
长案前,同窗们都在感触着星辰的奥妙,朝笙却从来都在百无聊赖地看窗外的海棠。
内疚忽而翻涌,五千年来,天族未曾教授她的,直到今日,才被萍水相逢的上神烛阴补全。
长晏挪过眼来,心里半是释然,真心的替朝笙感到高兴。
*
金乌返回扶桑树,太阳沿着它飞行的轨迹西沉。
闻箫宫,醴泉殿,泡在汤池中的凤燃终于感到翅膀恢复了知觉。
被小野种打成那样,且还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个亏,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从前没发现,她居然也学了长晏那般虚伪的做派。
凤燃浮出水面,抖落开湿漉漉的羽毛,化成了人形。
屏风后,仙娥将已熏过的衣衫取了过来,而后垂着头悄然离开。
辟寒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凤凰的真火可以烧灼天地,凰蕊夫人却独爱这样气味暖融的香。
凤燃换好了衣衫,终于觉得昨夜的耻辱离他远去了。
仙娥候在醴泉殿外,听得凤燃轻快的声音响起。
“母亲现下在做什么?调香还是抄经?”
他在凰蕊夫人面前,是与外界所知的截然不同的模样。
仙娥低着头,恭声道:“天帝陛下来了,在陪夫人用饭。”
凤燃一怔。
仙娥又道:“您在学宫的事情,似乎传到了陛下那里,陛下本是很生气的,但夫人劝了下来。”
幽幽的月色照着殿外的梧桐。
九重天人尽皆知,天帝深爱凰蕊夫人,故而闻箫宫中遍植青竹和梧桐。
可凤燃却从未看到过,他的母亲将欢喜的目光落在这可栖凤凰的高木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仙娥都惴惴,但这行事乖张的二殿下最终一言不发,无声往自己的宫室走去了。
待到凤燃回到两仪学宫时,他又恢复了往日做派。
赤金法衣,趾高气扬,头顶的红缨冠格外的晃眼。
走过长长的白玉回廊,沿途所遇的人纷纷止步,恭敬地行礼。
凤燃一一应了,只觉前几日的事情确实没留下什么影响,于是心绪更好上了几分。
但这份快乐在俯身向时暮行礼后,猛然变成了记忆里的痛意。
凤二殿下冷哼一声,吹眉瞪眼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最后,痛意在课上重新击中了他——
窗边那个一脸惆怅,忧伤于自己不能感应法则的人,和前几天胖揍了他的,不是一个人吗?
朝笙懒得理凤燃,横竖他先挑的事,且也没证据。况且大家这些天都看到了,可怜无助的三殿下真的感应不到法则呢。
凤燃从她的侧脸里读懂了这般意味,越发的感到愤怒。
长晏有些奇怪,望向了咬牙切齿的弟弟,声音关切:“凤燃,可还想在学宫受一次罚么?”
凤二殿下堪堪作罢。
一堂课终于结束,按捺不住的凤燃扑向了朝笙的长案,恨声道:“耍阴招算什么本事?”
“虚伪之至!装模作样!”
朝笙便见他头顶的红缨宝冠晃晃荡荡,和小鸡啄米似的。
“且别得意。”凤燃火冒三丈,眉心的凤羽颜色都深了几分,“我总要让人知道,你其实学会了星辰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