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年。
两万年。
邕巳看着倒下的青年。
鲜血喷涌,玄衣更深,黄沙也漫成赤色。
烛阴,这才哪到哪——这还不是你最狼狈的时候。
剧烈的兴奋中,邕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时暮的惨状。
那双龙角,当年多少妖鬼想斩落,最后皆死于他的星辰之下,而今却被锁链缚住,困兽一般被钉在黄沙白骨上。
困兽。
邕巳很喜欢这个词。
幽焰在他周身浮动,沿着锁链燃烧。
灼热向上蔓延,与血液相触,灼烧出滚烫的热气。皮肉被撕裂开来,伤口又飞快地被烧至萎缩。
“无能为力的感觉如何?”邕巳目光狂热。
“上古大战,没有正邪,只有立场。”
“你选了‘清’,我选了‘浊’。”
“可两万年后,分享了你胜利的龙族。”邕巳并不想称他们为“天族”。昔年给女娲拉车的灵兽罢了,“觊觎你的上神之位,觊觎你执掌日月的神格。和我——”
他看着幽焰越烧越烈,仿佛要融化掉青年霜雪似的眼睛,“他们的旧敌,做了交易。”
“没想到啊。”邕巳的目光看向黄沙的尽头,看向只有隐约轮廓的古祭台,“真让他们找到了一只天魔。”
体内的法力正在沿着锁链流失。时暮循着记忆,知道这是女娲为杀帝俊而创造的禁术。
帝俊最终并未死在弑神之术下,但驾驭雷车的金龙偷走了这道禁术,在数万年后,将它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天魔不死不灭,因而阵法永不停歇。
朝朝——彻骨之痛终于贯穿他的伤口。
锁链相击之声响起,邕巳望向那双暗金竖瞳。
他愉悦的笑了。
*
冲天的烈焰在沙原上汹涌,磅礴的金光有如利刃。
数万年前的宿敌仍是宿敌。
屈居于天族之下的这些年,未曾有过一刻甘心。
为了让天帝信任凤凰的臣服,甚至献上了一名王女。
成为南禺山女君的这些年,凰月总是想起妹妹那双哀怨的眼睛。九重天的岁月中,任人如何说凰蕊夫人受尽宠爱,她知道她的妹妹从不曾快乐。
可这是一个氏族万年的隐忍,谁都可以被牺牲,谁都要牺牲。
羽翼化作利刃,割开天帝的铠甲。
血色终于让她快意,待到这一战结束,她就能带妹妹回家。
“父君!”
古祭台上被天兵严防死守,而长晏身前,尽是南禺山的仙君。
他们中的一些,甚至还在天后的寿宴上见过。
长晏沉下心来,飞掠至天帝身侧,替他挥退了射来的暗箭。
“凤凰氏早有准备。”他说,“不宜恋战,我率人掩护父君,先回九重天!”
天帝赞许地望向自己的继承人。
他唯一的继承人。
纵然仁慈有余,杀伐果决不足,却依然是他最满意的继承人。
待到他杀了烛阴,取得了他的神格,所有的血腥都会结束,天族将独一无二、至高无上!
他微微颔首,化作原身,向古祭台飞去。
五爪金龙在暗色中光芒璀璨,凰月毫不犹疑,遮天的羽翼俯冲而来。
长晏眸色一暗,想要阻止凰月,却被孔雀氏的仙人拦住了去路。
蓝青羽衣的青年神色阴寒:“太子殿下,去哪儿呢?”
下一刻,金龙的利爪破空而来。
*
天后几乎要站不住了,纵使身前兵甲簇拥,她也控制不住那颗想要逃离的心。
她的丈夫,高贵的、运筹帷幄的九重天的帝君,披着淋漓的鲜血向她飞来。
这样重的伤……他会死么?他若死了,羽蛇氏怎么办?
凰蕊的姐姐——那个女人,何以有这样恐怖的威能?隐忍如此多年。她的妹妹是侧妃还不够吗?还想当她这个天后吗!
她瑟瑟发抖,头顶的金冠都战栗。
纷纷的血雨之中,她听到了世间最为惨厉的哀嚎——
古祭台下,燃烧着的羽蛇氏仙人化作森森的白骨,白骨如有灵魂,聚拢,生长,堆成百丈的白塔,狠狠刺破了凤凰的血肉。
天后仰面,怔怔看着。
她的夫君,与她少时相识。
他温和、贤明,又富有野心,带她登上了最高的位置。
可这高位之下,为何会有她至亲的白骨?
天帝回身,冷冷看向了凰月。
布局多年,成全凤凰氏的煊赫与野心,为的也不过是这一日,名正言顺杀死他们。
羽蛇献上了忠心,希图永世的荣耀,于是天后的族人作了他的棋子,纷纷死在了今日。
白骨堆高塔,鲜血淅沥而落。
凰月的胸膛破开巨大的豁口,与此同时,杀戮的阵法在高台点亮。
满脸是泪的少年自云端跌落,他踉踉跄跄,奔向他的父君,又顿住了脚步。
“父君,父君!”任性恣睢的凤燃从未这般崩溃过,“别杀姨母!母妃会难过的!母妃会也跟着死去的!”
他不懂得权力的更迭,不懂得阴谋与野心。
凰蕊为保全他让他做了无知的孩子,但命运的残酷直到今日才向他揭开面纱。
端悯其人,远比凰蕊所想的要残忍百倍、千倍。
凰月俯眼,看着这赤金法衣的小少年。
太天真也是种罪过。
她声音破碎:“凤燃,滚远些……”
天帝的眼中尽是失望,语气却并不严厉。
“阿燃。这些年来,我太纵容你了。”
纵容、无限的纵容。
让他性情不堪,让他声名狼藉,让他衬得长晏才是当之无愧的储君。
凤燃怔愣望向天帝,忽觉他的父亲是这样陌生。
“让开。”天帝语气仍然和缓。
“我不……我不!”他流着泪,“母妃会难过的啊!”
但他不知道,天帝其实不在乎。
心爱的凰蕊夫人不过是野心家的装饰品,他要的是凤凰氏的麻痹大意。
不在乎,就不会重视。
天帝挥手,守株待兔的法阵霎时间迸发出果决的杀意。
凰月闭上了眼睛。
既有反心,当也有视死如归之心。
只是她的妹妹呀,无法跟她回南禺山了。
破碎的血肉之中,刺耳的尖嚎穿透人的耳膜。
天后眼睁睁看着凤燃飞扑向前,想要救下垂死的凰月。
向上生长的白骨之中,他徒劳的一同死去。
天帝移开了目光。
弑神的禁术,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
传说凤凰是永生不灭的生灵,因为它们每经过一次涅盘,都会浴火重新归来。
当杀死这世间两只血脉最为高贵的凤凰时,涅盘的火焰终于在古祭台上点燃。
仙人的血肉作祭品,上古战场作熔炉,燃烧着的涅盘之火去炼化神明的身躯。
而新的上神,是九重天的主人。
*
浑身鲜血的青年犹如地狱的幽鬼。
白发同枯血相缠,模糊的面容里,唯有那双暗金的竖瞳越发明晰。
“两万年前,会想到自己有这一日吗?”
邕巳的刀锋落在龙角之上。
幽绿的火焰缝补了心口,邕巳却好似感觉不到那股阵痛。
“待到凤凰的涅盘火烧起来,我的故友。”他笑,“世间再无烛阴了。”
他抬手,斩向龙角。
沉重的锁链声里,覆满鳞片的手接住了刀锋。
法力尽数被吞没,坚硬的赤鳞护不住皮肉。
时暮看向邕巳。
“你的话,一如既往的多。”
坠落的星辰缓缓升起,强弩之末的青年站了起来。
杀了邕巳——
他静静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