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毁便毁了吧,留下那颗“心脏”,也能凑出个摇摇晃晃的地府。
弑神的阵法近乎无解,死亡并不可怖。
端悯想要他的神格,也要看看承不承得住。
茫茫的黑暗之中,星图印满天穹。
亘古的法则听从他的召唤,骨子里的暴烈重新生出。
时暮看向握紧刀柄的邕巳,忽而想起来,修缮好的钟山宫阙,还未带他的小姑娘去看。
朝朝,真遗憾啊。
可你的一生,应该是很长、很自由的时光。
天地都是压抑的暗色。
燃烧着的涅盘之火灼热而刺目。永生的凤凰是神明的陪葬,火焰燃烧之后,新的神明将要诞生。
朝笙感觉自己是祭桌上的祭品。
从踏出第一步起,身体便不再受她控制。
古老的禁术束缚住她的灵魂,每一个舞步都烂熟于心,她似乎也变作了符文的一部分。
不知疲倦、不知停歇。
痛意生出,周身的火焰是囚笼。
很多人死去,纷纷地死去。
羽蛇氏的仙使,南禺山的孔雀,不知名姓的天兵,凤凰的女君,还有讨厌的凤燃。
被抽离的思绪极力维持冷静,拼凑出破碎的真相。
这些人死去,谁得利,谁就是设局之人。
赤色的冕服掠过火焰,带起燃烧的狂花。
三千年一次的祭祀,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天魔的传承在脑海中飞快闪过,体内的生机流逝又重新生出,不死不灭的她可以承载运转的阵法,成为一个不破的囚笼。
刺耳的笑声隔着火光传来,野心唾手可得的天帝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原貌。
长晏的声音隔着火光传来,他推开铁山般的天兵,厉声问他的父君,为何要将她困在阵法里。
哭声传来,风声也传来。
朝笙却不由得看向了天后,看向她慈爱的母亲。
真奇怪。
明知她并不爱自己,却在这一刻,依然生出了无端的期待。
然后她看到,天后飞奔向长晏,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耳光,而后抱着他呜呜的哭泣哽咽。
她微微垂眼。
“朝笙,要听话些。”
“朝笙,要多同兄长学习。”
“练舞也不要太逼着自己,当然,贪玩母后也是不允的。”
虚情假意太多年,年少的时候也以为这是一颗慈爱的真心。
赤水里诞生的天魔有了名字,有了蔽身的屋舍,有了兄长、母后,自然便以为自己有了家。
但原来她是一枚棋子。
母亲会爱自己的孩子,却不会爱一枚棋子。
九重天的小魔女终于大彻大悟。
心口的逆鳞温热,抚平了四肢百骸中的疼痛,缺失了的爱意其实已经被另外一个人填满,关联的命运之中,她知道他的选择。
“你要选我的话,我当然也选你。”
火光扭曲了空气,眼前似乎浮现出蜃景般的幻觉。
钟山簌簌的雪中,她回过身,看到他站在了长廊尽头。
人间花朝,在他赠她的花开里,她窥见了自己的心动。
这份心动究竟始于天湖的海棠边,还是始于某一次他露出的笑,伸出的手,也无需深究。
她闭上了眼睛,身躯之中,隐秘的法则渐渐涌动。
*
上古战场,邕巳始料未及,法力将要枯竭的青年再次贯穿了他的心口。
邕巳的声音犹如破损的风箱,开口时尽是嗬嗬的声响——
“半身白骨,龙角断折……这样的你,还能撑几时……”
“总比你久点。”
弑神的阵法之下,时暮的法力一再被削弱,上古战场成了邕巳天然的道场。斩断的锁链不断再生,围追堵截,溅起蓬然的血花。
邕巳握刀,感觉到身躯之中都游走着狂热的杀意。
幽焰与星辉再度相接,炸裂开无边的黄沙。
浑浊的空气之中,亘古的光芒穿透黑暗而来。
*
古祭台上,祭歌仍未停歇。
未曾死去的羽蛇仙使仍在歌唱、仍在击鼓、奏乐。
他们也化作了禁术的一部分,一如圆台上的少女。
长晏的声音发抖,他看向天帝,问道:“父君,为什么?”
——为什么凤燃死在了他的手中,为什么朝笙如同傀儡不休的舞动。
但没有回答。
天后死死地掼住了他,素来温柔的声音此刻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别问,晏儿。你是陛下最爱的孩子,你明白吗……不要,不要让他对你失望……”
阴冷的寒意布满了骨骸,而天帝看向灼灼燃烧的火焰,眼中尽是狂热的光彩。
终于到了这一日。
三界再无烛阴。
他将是最高处的神。
风在火焰中呼啸,像是悼亡。
星象流转,亘古的星辉破开暗色,自天河奔涌而来。
天帝陡然睁大了双眼,失控的预感扑面而来。
他化作原身,直直撞向了那道星辉。
但星河何其浩瀚。
少女赤色的冕服在风中猎猎,她的舞不能停息,但她可以停息。
“不!不行!朝笙!”天帝神情扭曲了,看着星辉杀向了朝笙。
为什么她也会时暮的法则?两仪学宫里,这个小野种分明根本就不会这些!
“女儿,听父君说——长晏!”他怒喝,化手为爪,将长晏扔向了圆台,试图阻止朝笙。
但来不及了。
“我生而自由,绝非棋子。”
红衣的少女一字一句。
“若让我入局,我便掀翻这你这棋盘。”
幽焰在时暮手中破碎,几乎在同一时刻,邕巳的头颅跌落。
黑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随之而来,力量重新在体内涌动,他应当高兴,但巨大的不安猛然攫取住他的心魂。
断裂的锁链停止生长,那悼亡般的祭歌不再能听到——
弑神的阵法停止了运转。
朝笙露出倨傲的、快意的笑。
笑着笑着,眼泪便往下落。
这会儿,终于觉得疼了。
她要死了。
痛意会让人产生美丽的错觉。
她觉得自己像钟山的鸢尾,柔软的花瓣垂在溪旁,又觉得自己像坠落的桃花,轻盈摇晃。
但她想,她其实是一只小小的蜉蝣。
五千年前,她越过了生死短暂的天命,羽翼沐浴在朝阳之下时,却忘记了一双温和的眼睛。
钟山的山心之上,少女的名字缓缓暗去,留另一个人的名字,孤零零地刻着。
而山上的花,也都凋落。
缺失了一块逆鳞的位置爆发出尖锐的痛,赤龙飞向他的小姑娘。
风声长嘶,血与火将他包裹。
他奋力向前,又如同逆水行舟,只能看着她坠落、坠落——
阴谋已经结束。
杀戮已经结束。
但彻骨的寒意,在这一刻贯穿他的胸膛。
朝笙看到了那双暗金的眸子。
她向他伸出了手。
就像很多次的他那样。
“时暮呀。”
“你来带我回家了。”
然后,她化作万千只纷纷的蜉蝣,在他面前,燃烧着。
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