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薄的水雾交汇成一片雪白的雾海,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恍然眨眼,任睫毛上的雾珠肆意晕染微凉的双目。
所有的情绪在清凉的湿雾中被牢牢遮掩,一如她颊边干涸的泪痕,早已模糊一片。
伊人霜花般的红唇,凝透着浆果似的冷艳,心碎,绝美。
满目充斥的白雾中,邹沐宸别开静静凝视着她的目光,却依旧死死地攥住她纤瘦的手腕,努力压抑住内心的后怕与惊恐,克制道:“清醒了吗。”
顾悠然眨眨睫毛上的水珠,环伺四周,似是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所在,颓然道:“我一直都很清醒。”
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甚至无力去解释,自己只是想试一试陌隐曾经的感受,并没有丝毫自残的打算。
沉默了半晌,邹沐宸才压抑着心中的惊痛,刻意反问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顾悠然挥开他的手,不曾应声,随便吧。
却未能成功挣脱他一丝不苟的钳制。
想也知道,他怎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她离开。
她的平安是他拼尽全力、九死一生方才求来的奢念。
见她重归清醒,邹沐宸略微松动了一些紧扣她臂腕的手指。
看着那抹因用力过度而泛起的狎红印记,曾经经历过千百遍不可言说的旖旎情思瞬间重袭心头。
邹沐宸近乎失措地撒手。
却在下一秒,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无时无刻不在狰狞叫嚣的欲兽,冷静自制地将她打横抱起。
“我为你上药。”
她受伤,他只会加倍苛责自己。
顾悠然无力挣扎,重归清醒地她仍觉世间一片混沌,这一刻的她甚至分不清幻梦与真实。
梦与现实的落差,令她再次在沉积的深渊中沉浮。
傍晚,黑云翻墨,暴雨倾盆。
紫宸宫基台两侧,螭首嘴里面的排水孔在狂风骤雨中吐出一道一道水柱,形成了千龙吐水的景象,蔚为壮观。
夜间,顾悠然果然发起了高热。
邹沐宸彻夜未眠,一遍又一遍为她换下额上温敷的湿巾,直至后半夜,顾悠然的烧才缓缓退下,昏沉睡去。
天将明时。
她在睡梦中呓语道:“父亲……娆姬……母亲……宝宝……”
他不停地为她拭去鬓边汗湿的乌发。
突兀地,她唤道:“沐宸……”
只一声,就让他抖落了手中为她温敷的湿巾,眼中的泪滴猝不及防的坠落。
一开始,懵懵懂懂中,顾悠然在梦中看到了一个又一个自己熟识的身影,到最后,他们都一一散落,有父亲,母亲,娆姬,还有好多好多。
到最后,在所有人都散尽时,只余下那个她在幻梦中也从未触碰过的身影——陌隐。
“陌隐……”你不要走,好不好。
“陌隐……”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应该放手的。
“陌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一定一定不会松开你的手。
“陌隐……”求求你,求求你回来好不好。
邹沐宸他从未料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痛苦,痛得几要窒息。
一开始,她只是在睡梦中胡乱呓语着,那一声声呼唤中,有她的生身父母,她的至交好友,她的孩子,以及她孩子的父亲。
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一句涉及到那人。
直到后来,当蜡炬成灰,红烛泣泪时,她的蒙昧呓语中,一声一声全是‘陌隐’,带着无尽的相思血泪,只有他,也只是他。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有一争的可能。
可是他死了。
早在他身死魂消的那刻,一切就已经定格成永恒。
他对她的爱,至死不渝。
而他,亦然。
世人都道,真正驱动你成功的是痛苦,可当痛苦突破临界值时,是人就会放弃挣扎,随波逐流。
此时邹沐宸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麻木地听着,任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在空旷的大殿中肆意回响,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
待到晨光熹微时,清晨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帷映照在寝宫内,温柔地轻吻她酣睡的面庞。
邹沐宸赫然发现一个令他无比恐怖的事实。
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如云的乌发在金色阳光的映照下寸寸成灰,化作飞雪。
就在他几要疯狂时,舜英捧着一碗汤药,进入大殿,见此情形,不由轻叹道:“你终究还是知道了。”
“多久了?”如梦初醒般,邹沐宸压抑着心中的惊痛,克制道。
“三年前,就在那座湖边小筑,当公主知晓一切真相时,满头青丝尽化白雪,”舜英放下药,解释道:“这是夕颜汤,每十日浸染一次,可令公主恢复原貌。她既然不想你再为她担忧,还请柱国大人权当作不知为宜。”
良久,邹沐宸喑哑着声音道:“好。”
语毕,邹沐宸起身,坐在一边,牢牢盯住舜英为她染发的一举一动,仿佛怕她在眼前消失一般。
原来,多年以来,她的外表完好无损,内里却早已腐烂坏疽。那些过往的痛楚,犹如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困顿着她,此生都无法消解。
他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痛苦,才会令她早生华发,心殇成灰。
都说‘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可是他要怎样才能迈过她用心房打造的无边苦海、遮天峰峦,自那人逝去,她的心便再也不会给他人留下丁点儿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