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音后来才明白,其实姑母的那个孩子本就是生不下来的,帝后情意也断在了那个孩子上。
宣宗皇帝亲政之前一直笼罩在忠顺摄政王把持朝政的阴影下。
普通人或许能允许自己在一个坑里跌两次,但是皇位上执掌天下的君王却不能。
当时杨家在一众世家中已经有了冒头之势。姑母腹中的那个孩子,一出生便有显赫的外家,又是中宫嫡出,若是公主还好,若是皇子的话,皇帝没有任何理由拒封储君。
而一位拿捏在世家手中的储君,无疑是悬在皇帝头上的一把利刃,只要他的决策与世家相背,世家便可随时弑君,扶植储君上位。皇帝冒不起这个险,而当时叔父必然也是看清了这个局势,所以才有了君臣合谋,用姑母腹中的孩子从平王手中换了西境的兵权。
皇后伏在桌上,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袖,她看起来那么悲伤,那么绝望,她说:“音音,陛下他欠我一个孩子。”
宜音望着她,半晌,回道:“可是姑母,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亏欠都能得到弥补。”
“宜音,你是个聪明孩子,时至今日,你也看的清楚,朝中储位之争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皇后抬眼,攥住她的手,近乎哀求:“宜音,我们杨家需要一个皇子……”
“姑母你醉了。”宜音丝毫不避让她的视线,端端迎视着,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之臣,仕于公者也。我们杨家先祖在大周李氏一朝为官者,迄今近有百人,即便是祖父曾先后受封将军,尊为帝师,亦于晚年时功成身退。姑母,杨家不曾出过立帝废王,权定社稷之臣,我们要皇子做什么?”
皇后松开她的手,半晌,笑了下,说:“是,音音,你是你祖父教出来的孩子。你,你很好……”
一桌酒菜,宜音最终连筷子都没有拿起。
皇后在酒水当中加了暖情的药,宜音只喝了一盏,此时便觉得体内像火一样焚了起来,她再也承受不住。恰巧苏嬷嬷端着醒酒汤进来,她只说了句“照顾好皇后娘娘。”便跌跌撞撞告辞出去了。
宽大的白狐皮斗篷罩着她,在宣宗四十八年小年的雪夜里,像是鬼魅。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沿着狭窄的甬道小跑起来,承恩殿恭迎圣驾的声音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直至消失不见。
她飞快地跑着,她只记得自己当时怕极了,什么都顾不上想,直往青绮门方向而去。那个时候心中还怀着微薄的希望,或许,或许阿耶阿娘正等在那里,要接她回家去。
那晚很冷,耳边寒风肆虐,钗环的坠子像利刃般摔打在她的脸上,生生的疼,可是她什么也顾不上,急急地跑着。眼前不断闪过姑母流泪的双眸,那双好看的眸子里蕴含着她不愿直视的怜悯与决绝——姑母的不忍心是真的,不甘心,亦是真的。
杨家的女儿啊。
长安城万人接踵睹芳容的杨氏女啊。
祖父祖母的最疼爱的小女儿,阿耶与叔父最宠爱的小妹妹,杨家的掌上明珠。她的情爱葬送在了这深宫里,她的性命亦葬送在了这深宫里。
宣宗四十九年冬月初一日,大周昭元皇后,遇刺薨逝。
宜音过往的记忆不断碎裂,不断重合,拼凑成一条从杨府到皇城的路,步步生莲,斑斑泪痕。
从大周太祖皇帝建朝开始,杨家的女儿一个接一个从兴安门穿着红衣被抬进来,从永和门盖着白布被抬出去,几声哀啼,一篇祭文,葬进李氏皇族的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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