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晔缓缓走到宜音面前,静静站着,眸中的哀痛浓得散不开。宜音仰首回望着他,泪如雨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始至终,她对不起的只有他。
南方的形势已经迫在眉睫,水患、暴乱、流民,接下来就是瘟疫,那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大周的子民几乎身处炼狱,但是他们的悲哭哀嚎,长安的九重宫阙里听的模糊。
如今圣人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仪鸾阁几乎已经完备,但是上次宜音在提到将他们放出去磨砺的时候,圣人还是犹豫了,仪鸾阁的近卫几乎都是他亲选的,他不是不相信自己手中刀剑的锋利,而是害怕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上位者的恐惧有些来自于自身,而大部分来自于朝局。
大多数时候,皇帝并不如万民所期待的那般无所不能,他们也曾惶惶不可终日,子民的悲声与诤臣的谏言一样,都在时时刻刻摧扰着君王的清梦。这是与盛世的赞歌完全相反的声音,它时时刻刻提醒着皇位上的那个人——君权并非神授,天子亦是凡人。成就天子威名的是黎民,承载帝王基业的是苍生。
户部沈修竹他们呈上来的关于江南灾情、暴乱的折子毕竟只是纸面上的东西,饶是上奏之人再怎么妙笔生花,都难以用百十余字,书尽民众悲苦。
那几本折子放在皇帝的御案之上,不过占着方寸之地,看过了愁上一阵子,便罢了,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但是派仪鸾阁近卫代天子亲巡就不一样了,他们就是圣人的耳目。
耳之所闻,目之所及,皆切身之痛,焉能不顾?
朝臣摇摆不定,世家隔岸观火,圣人就像是高高架在佛龛上的琉璃塑像,看上去神圣不可侵犯,但是稍不注意就会被推下来跌个粉碎。他不敢动,也不能动。
形势如此,必须要有人站出来,必须要有人秉着天下人的良心,将黎民的悲声,百姓的哀哭,传达到天子的明堂。但是如今朝堂之上,穿红着紫,织禽绣兽的大多是世家出来的勋贵子弟,他们的目光看不到乡野的尘埃,他们的文章呼声也只为歌颂盛世功德,即便是只言片语,也写不到黎民百姓的愁苦上去。
宣宗后期党争耗费了大量国力,同时朝中真正能为生民立命的寒门学子几乎散尽。文帝一朝,只有短短三年,世家当权,典文残落,太学凋零,寒门学子入仕者寥寥无几。
今上登基之后,朝纲暂稳,但是经历过当年世家权贵的冲刷之后,寒门学士几乎寒了心,有如温青松那般孤傲不肯折服,隐于山野的,也有迫于世俗无奈,低头进了世家门楣充当门生度日的。
今春春闱之后,太学重开,在朝中一些寒门出身的官员的努力之下,揽收了一批寒门学士进了太学。此次江南暴乱之后,他们亦上了文章到御前,圣人看了,宜音亦看过了。针砭时弊、言辞犀利十分有可取之处,但是他们毕竟人微言轻,只是星星之火,尚未成燎原之势。
“这是火种,是太学兴盛的希望,臣请陛下谨而慎之。”卢怀瑾如是对圣人说。
皇帝将此话转达给宜音的时候,宜音沉思了许久,说:“董仲舒曾谏武帝,说‘臣愿陛下兴太学,置名师,以养天下之士。’卢侍郎此话亦如此,乃是肺腑之言。太学兴盛,则文士可得,文心可立。”
宜音不是没有想过干涉朝政,以后会有怎么样的下场,会得到怎样的骂名,但是她一直牢牢记着祖父当年的话——在其位谋其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