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晟在长安盘桓了数日,他似乎早就发现了有人跟着他,刚开始几日还会借机摆脱跟踪,后面竟然干脆逗弄起跟踪者。
根据听云的汇报来看,他这几日过得极为随心所欲,会在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因为一碗西境的咸奶茶,等在胡商的小铺子前面等着出摊。也会在半夜临打烊的时候,不顾人家阻拦,闯进酒肆自斟自酌,兴致来了还会放声唱几支小曲儿。白日里有时候一整日都不出门,就躲在下榻处睡觉,但有时候也会在京郊跑一整日的马。
听云很有些头疼,在跟踪的这几日,一日比一日怀疑这太后娘娘到底是不是杨晟的亲女儿?
太后娘娘那般端稳的性子,怎么会有一个放浪形骸的老爹?她很不理解。
听云自小无父无母的,先是跟着一群乞丐混吃混喝,后来乞丐堆里来了一位少年,就是朝风。
朝风又是个极不正经的人,时常说他捡了听云,听云得管他叫阿耶,又说儿子肖母,女儿类父,所以听云很像他。
他这话完全是在放屁!听云恨不得捶爆他的狗头。但是那句女儿类父,听云却是认可的,并且深信不疑。
只因为朝风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刚被关进上林苑的地宫。
那时候,听云比现在还没脑子,经历了几轮搏杀之后,就吊着一口气,朝风怕她死了,便守在她身边一直絮絮叨叨跟她说话,说了很多,别的她一句都没记住,就记住了他说女儿类父,她很像他,都是贱命,死不了。
后来听云果然没有死,可见这句话十分正确。
在听云关于宜音和杨晟是不是亲父女的怀疑,发酵到跟踪的第二十三日的时候,她的耐心几乎快要耗光了,与耐心一样快被耗光的,还有她的体力——这老大人实在太能折腾了。
她以前执行跟踪任务,跟过不少长安的纨绔子弟,都是些混子,大混子,小混子,但是都没有这位老大人会玩儿。实在是世家出来的贵气,玩得大俗大雅,与众不同。教坊司的那些歌姬舞姬既盼着他,又怕着他。
听云很是羡慕,就比如说此时,杨大人又有了新点子,说是要观“舞影”,命人搬了一架水墨山水屏风,将室内的灯全部熄了,只在屏风后面亮着一盏灯烛,并且不用纱罩,洞开着窗户任由夜风徐徐,将烛火纵跃,随后便有舞姬进来,在屏风后面作舞。
舞姬蹁跹的身影映在屏风上面,随着渐渐急促的鼓点与琵琶声,暗夜起舞的魅影仿佛就生在这水墨当中,与其融为一体,却又那么生动鲜活。
水墨,江南。
杨晟一盏接一盏饮着酒,目光却牢牢锁在屏风上面。
他透过那道舞影,看过去,看到了昔年烟花三月的江南,看到了她撑伞行在朦胧烟雨当中,回身唤了一声“二郎”,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之后,含愁带怯的眸中微惊,似是被疾驰而过的马蹄声扰了幽梦。
“阿衡。”
两个字到底未能出口,混着酒水一道咽下去,直烧到心肺里去。酒是江南的梅子酿,并不烈,但是两三盏,他就醉了。
杨晟想,其实当年被惊扰的何止她的梦,还有她的人生。
后悔吗?
或许吧。
听云原本伏在梁上,看着看着,就滑了下来,变成了抱着柱子看,再看着看着,索性坐在了杨晟的边上,伸手去够案上的酒盏。
“梁上的君子就这般下了地,你主子不会打断你的腿吗?”
听云如梦初醒,一拍脑门,大呼一声,连琵琶声都给惊得停住了。
“大人,大人,实在对不住,您继续,继续……”
听云一面后退,一面哈腰赔不是,转身就想要溜走,却不防被身后人一根小银箸飞过来,随即便被钉在了廊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