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夫人,这是——”
女佣的声音颤抖着,她蹲下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玻璃残渣。
“是我让她放在这里的。”顾云星出现在房门前,踩过满地的玻璃碎片,接着女佣的话继续讲:“有什么问题吗?”
她直勾勾地环着手臂盯着房间里的女人。
轮椅被丢在一旁,陈暮雨坐在床边。
她有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皮肤和头发护理得光泽度很好,虽然是刚起床,但发髻已经挽好了,还挑了一支翡翠的簪子扎着。哪怕是长期被病痛折磨,也没有折损这个女人半分的容颜。
陈暮雨的两条腿无力地垂着,在腿部关节以下,是两条突兀的金属义肢。她刚刚哭闹过一场,现在看起来显得安静而疲惫。
“云星?”女人灰暗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顾云星没有回话,反而蹲下身,拍拍地上捡玻璃渣子的女佣的手,温柔地安抚了一下她如惊弓之鸟般的情绪:“去找个扫帚和簸箕来打扫吧。”
女佣眼眶里带着泪花,抬起眼满含感激地看着顾云星,迅速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还有,”顾云星叫住了她:“这面全身镜碎了,再去买一面新的过来放着。”
“我不要!”陈暮雨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得炸毛了,甚至伸手要去够床头柜旁边歪倒的轮椅。
“妈,你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屋子里不出去!”顾云星的音量突然提高:“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就不能学着去接受吗?”
顾云星叹了口气,她走到陈暮雨面前半蹲下来,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她伤口的恢复情况。
陈暮雨的截肢愈后很差,她本身就有糖尿病的基础病,因而动手术的风险更大。截肢后,因为血糖控制得不稳定,导致伤口一直无法愈合。
陈暮雨曾经是出了名的精力旺盛,还在顾家当少奶奶的时候就天南海北的四处旅游,她酷爱挑战能让感官受到刺激的各类极限运动。
可连着做完很多台小手术后,她的体质变得很差,像是消耗了过多的元气。
现在的陈暮雨连房门都不愿意走出去,除了去医院复查和定期的康复训练,顾云星已经不记得她上一次和外人接触是什么时候了。
她想起来在医院陪护的日日夜夜,那时候她自己还是个病人,但却每日在床头执拗地陪着她妈。
夜间病房吵闹,护士经常会进来查房,陪护椅又窄又膈应,根本没几个小时可以睡得安稳,那段时间她近乎整个人走路都在发飘,随时感觉自己会眼前一黑,拎着打满水的热水瓶,晕倒在病房外的长廊上。
陈暮雨之前检查时说伤口处有神经瘤和骨刺增生,再加上她本人并不配合,义肢短短四年就寿终正寝了。
顾云星的眸光随意地往床头柜上一瞥,黑色陶瓷水杯下压着一张浅绿色的玻璃纸,只露出一个尖角,她疑惑地皱起了眉,抬起手去拿。
陈暮雨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瞬间慌乱了起来,当时就想伸手去抢。
只见她把那张玻璃纸从水杯下抽出来,三下五除二团成一团,想要塞进自己的口袋。
顾云星死死攥住她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暮雨的眼睛。
面前的人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两人的手纠缠在一起暗自较着劲,最终顾云星两手并用,还是一点点地扳开了陈暮雨攥紧的五指。
陈暮雨一下子脱了力,摔在床上,整个身体都陷进被子里,她不敢看女儿的眼睛。
顾云星两根手指夹着那张玻璃纸,在陈暮雨面前晃了晃,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这是什么啊?妈?你要是自己不想好,谁能管得了你啊?”
那是一枚水果糖的包装纸。
她笑着笑着眼眶就湿润了,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却发现根本止不住泪水往下流,一步步往后退着。
陈暮雨一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开始手足无措起来,她搅着手指,嗫嚅着说:“我就吃了这一颗,我实在是忍不住。”
“你就吃了这一颗?”
顾云星觉得可笑,她冲到床头柜前一把拉开最上面一层的抽屉,陈暮雨想去拦但根本来不及,手悬在空中半天没有收回去。
随着抽屉被骤然打开带出来的木屑与灰尘,里面的玻璃罐糖果也稀里哗啦地撒了一抽屉,五彩斑斓的玻璃纸在窗台洒进的晨光映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顾云星眯了眯眼睛,感觉自己的眼睛隐隐作痛。
顾云星边哭边把散落的糖果一颗颗地捡进瓶子里,捡了几颗之后气急败坏地把整个抽屉都拆了出来,往门口一砸。
“砰。”
一声巨响。
随着抽屉的木板碎裂的声音,在空气中好像也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也跟着碎裂了。
“妈。”顾云星沉默了很久,擦了擦脸颊的泪水:“你知道为了控制你的血糖,降低你每一场手术的风险,这两年来我跑遍了所有的医院,除了仁安,我近乎把全世界的专家都找了个遍。而且只要你点头,我甚至现在就可以回去给顾时洵跪下,求仁安接收你这个作天作地的病人。”
“你不愿意出去面对世人的眼光,整日待在这狭窄的房间里,无所谓,我随你。”
“你不愿意去参加康复训练,成天耍性子摆脸子,不肯好好接受治疗,无所谓,你开心就好。”
“你不愿意照镜子,不愿意看见镜子里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味沉湎于过去,无所谓,我也随你了。”
“可你不能辜负你女儿我,为了让你康复而付出的努力和代价,你的命是我换回来的,你想死,得先问过我的意见。”
顾云星咬着牙关,看着陈暮雨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她不仅痛心,更多的是委屈。
“等下跟我去吃个饭,下午要去复查,我陪你去。”
陈暮雨这一生,当得上红颜薄命这四个字。
她家境贫寒,但又骄矜自傲,她看不惯白凝和其他狐狸精们三番五次的上门挑衅,也看不惯家里长辈明里暗里对着自己儿子的双相情感障碍指指点点,更是因为无法忍受顾家说是她的劣质基因扰乱了顾家的优等血脉。
她一纸离婚协议书送到了顾昌明面前,在对方的盛怒之下,轻飘飘地丢下“离婚”两个字。
她放弃了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顾夫人的身份,也放弃了顾家万贯家财,连行李都没带,只带了自己的一双儿女,离开了那个奢华的黄金鸟笼。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辆对向车道超速冲撞过来的宾利,就像一个荒诞的笑话,差点带走了她的命。
陈暮雨的眼里一片死寂,看不出一丝光亮,她颓然地坐在床上,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腿,良久之后,她才缓慢地抬起头。
“你觉得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