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步入杨彪府上时,进门便看见一湖灰黄的湖水。陈冲难免记起那夜遇刺的场景,黑暗的尖啸、冰冷的雪水、刺骨的疼痛,自己一度以为十死无生,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而今在白日里看,此处也不过是寻常,只是当日杨柳已都落叶,眼下又吐出点点新绿。而当日陪伴自己的田昭等人,多已成了无头的尸骨。
于当夜相同,周遭的牖户此时也都开着,不过自然不会有刺客,这都是士卒们刚刚搜查过的缘故。
看守领着陈冲往后院的堂屋走去,推开门,立刻就看见杨彪杨修父子正围着炭盆盘腿而坐,杨修的神色非常落寞,而杨彪则半闭着眼睛,双手伏在膝盖上,摇摇晃晃的,好似睡着了。
看守见状,大声咳嗽了一声。杨修抖了一抖,不敢抬头,而杨彪听到了,则骤然半跪而起,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桌桉。当然,前面只有炭盆而已。
炭盆的火快熄了,只有些许余热。杨彪骤然被烫了一下,很快感觉浑身发冷。他缓缓重新坐下,转首望见了陈冲,眼神中并为因此产生波澜,而是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庭坚终于来了。”
杨彪如此称呼,是因他与蔡邕本乃世交,也曾在中平年间,与蔡邕一齐营救陈冲出狱。
陈冲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就近坐下,打量他片刻后,与杨彪说道:“文先公是有话要说?”
杨彪眯着眼,慢慢笑道:“我知道庭坚一定有话要问,也知道庭坚不是曹节那种辱节之徒,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曹节正是迎奉先帝登基,策划党锢的元谋之一,杨彪在此时提起,让陈冲觉得分外刺耳。
陈冲不由哂笑道:“那文先公的意思,无论是昔日谋划还是今日赴死,都是为君守节、全心为公?”
杨彪显然心情极为平静,并不因讥讽而恼怒,他只说道:“庭坚不必如此,自古论事无完人,人活着就一定会犯错。今日我为陛下死,死则死耳,又何必多说呢?”
陈冲闻声默然,注视杨彪片刻后,仍旧问道:“但我却不知,我待文先公一家不薄,文先公何以如此待我?”
杨彪笑了笑,他显然早料到陈冲会如此发问,他说:“那我心中也有一问,欲问庭坚。庭坚久掌朝政,是欲学霍光呢,还是欲效刘歆呢?”
此句来得非常突兀,所指也不寻常,毕竟霍光是权臣、刘歆是反臣,且下场皆难言善。陈冲闻之不免色变,而杨彪毫不在乎,继而说道:“庭坚若学霍光,当除刘备,欲效刘歆,当弑天子。为何皆不为耶?”
陈冲不料杨彪突出此言,一下怔住了,沉默良久后,又缓缓答道:“皆非我所愿,为何要为?”
杨彪问:“敢问庭坚何愿?”
这句也问得太大,陈冲不明白用意,但也明白,杨彪是想在临死前说些推心置腹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冲这么想到,便尽量如实答说:“于我而言,尽为善,勿为恶,但求于己,无愧于心,如此而已。”
杨修看了陈冲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长叹道:“庭坚是纯质取义之人啊!
杨彪说:“人生在世,譬如朝露。来日苦短,去日苦多。这九州万姓里,有人能令自己病死床榻,已属不易;若能为子女谋得一二后路,那就称得上人生有为;再能辅左君王,留下些许功绩,便能流传青史。再多,便不可得了。”
他在此处微顿,正视陈冲说道:“孟子尚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故而舍生取义,这是在说生者必然不义的道理。故而治政不可不义,也不可全然守义,这便是中庸之道,也唤作和光同尘。庭坚不守此道,执政过严,国家早晚会生乱的!”
陈冲听罢,面色已恢复如常,他挺身站立,缓缓对杨彪说道:“原来文先公是以为,我不能成事,所以才投了陛下。”
杨彪笑了起来,他最后说:“我不过是夏日流萤,和你说些老人的心得罢了。”
“庭坚,你如此下去,将来必定负尽深恩,死生师友。到那时,空有百世之名,又有何用呢?”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袋酒,勉强将其饮入口中,又把酒袋递给独子,杨修瑟瑟接过,终究将剩下的毒酒一口饮尽。
死亡来临时,杨彪伏地颤抖,痛苦地“意!”了一声后,便没了声息。苍头们见此情形,纷纷发出绝望的哭嚎声。
明明哭声喧嚣,陈冲心中却只感到一片空寂,陈冲最后回顾了一眼此处,不再停留,大踏步朝府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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