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烨第一次见到裴沁音时,是三月的早春。
过了一个冬天,他的身量又长高了几寸,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换上了母亲新制的衣衫,在石板街上闲逛。
身后的小厮一脸苦色:\少爷,已经到了课点了,再不上学堂去,先生该打手板了。\
\那些之乎者也的论调有什么好听的,父亲前儿已经答应了,要送我留洋去。\
少年回头,露出明耀得几乎嚣张的笑容:\我终于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
书童高兴地跟上来,\真的?!\
他可是知道,这位小爷打小就是个随心所欲的主儿,连大少爷都管他不住,为此不知挨了多少板子,没想到这次司令竟然肯了!
\小草!还不给我下来!\
旁边的大杂院里,一道男人的声音传来,洪亮而中气十足,惊起檐下正在筑巢的燕子,扑棱棱飞走了。
回应男人的声音脆生生的,带有几分稚嫩:
\师傅——您练步的法子太慢了,让我试试吧!\
\好你的!现在还敢质疑师傅了?看你下来我不收拾你!\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清脆悦耳的笑声。
祁烨驻足,抬头看去。
瓦檐间,站着一个身量小小的女孩子,穿着大她几号的戏服,没有管院里男人的跳脚,旁若无人一般站在屋顶上莺转歌唱。
小厮讶异:\哎呀别说,这小丫头看着年纪小,唱得是真好。\
见祁烨聚精会神抬头看着,又笑嘻嘻,\不过胆子大这点,倒是和少爷您一样。\
连忤逆师长的态度都一摸一样。
\和我一样?\
祁烨回过神来,摸了摸下巴,又忍不住咧开嘴一笑,\好像是。\
\走了。\祁烨收回目光,转头往前走。
身后,女孩的唱腔依旧传来,洒在他落在石板路上的每一个步子上。
祁烨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绿意,心想小草这个名字取得倒是真适合。
如晨曦,似朝露,就像这个早春,光让人看着,就感受到一股澎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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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烨没想到,再一次见到这女孩时,她已经成为了京城小有名气的角儿。
\这个裴沁音可谓是梨园新秀,戏迷们捧她捧得紧,一票难求。\
\祁二,你一定要来听一场,包你不会后悔!\
身边这样的吹捧不绝于耳,祁烨往往一笑置之。
自从回国,以前一起玩的公子哥们就轮番邀请他来听戏,说是给他洗尘。
祁烨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们,本想应付了事,却没成想入了包厢,锣鼓一响人登台,他竟然真的看进去了。
只是台上之人,总是给他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
祁烨原本并不在意,不过一场表演,得他几句喝彩,睡一觉也就抛在脑后了,但偏偏待戏散了,那群公子哥们将唱戏的女孩叫到了楼上,说是要赏她的戏。
祁烨也就是在这时,近距离见到了裴沁音。
她迈阶而上,齐腰的长发披散而下,脸上还留着戏妆未卸,红粉扫在眼尾,越发衬得那双眼睛灵动异常。
祁烨心中有些了然,她应该是刚卸了钗环,听到传唤,来不及洗去粉墨这就赶来了。
也是,这里坐着的都是一群商行、校长的子弟,任何一个她都得罪不起。
本是见惯了的场面,可不知为何,祁烨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然而裴沁音面色始终自然,她的语句虽然恭敬,态度却不卑不亢,谢了几位爷的赏。
叮叮咚咚,一连好几枚扳指、银元脆生生砸在盘子里。
待轮到祁烨,他愣了下,摸了摸周身只摸到胸口的怀表,干脆摘下递了过去。
一人见状笑出声来:\哈哈,不愧是祁二少,这赏戏的手笔我们可比不了。”
还有人乘机探听消息:“这是西洋来的高级货吧,听说你们家马上要开洋行了?你小子牵头的吧!”
祁烨漫不经心笑了笑,“我大哥要继承老爹手里的兵,我就偷个清闲,管管这些杂事吧。”
他说得谦虚,但所有人都知道,祁家以后的家产,怕都是要交给祁烨来打理了。祁司令前好几年将他送出国去,不就是做的这个打算吗?
要说祁家,和他们这些人家还有所不同,那可是手上有兵的!
也有人感叹,祁家的夫人虽在前些年去了,留下的这两儿子,一个从武,一个从文,倒真是个个人中龙凤。
这么一说就有人心中存了攀附,对裴沁音开口吩咐:“这位是祁司令家的二公子,还不谢谢二爷?”
裴沁音听言,福身一礼:“谢谢二爷。”
祁烨眉头轻轻皱起,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再次升起。
他向来想什么就做什么,直接抬手扶住裴沁音的手臂,止住了她弯曲的膝盖。
“什么二爷不二爷的,叫我名字祁烨吧。”
然后祁烨就看到,裴沁音像是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第一次认真看向他。
这副呆呆的又有些执拗的样子,和刚才长袖善舞的人完全不同,却莫名和他心中一个影子重合了。
没待他想清楚,裴沁音已经嫣然一笑恢复了正常,声线婉转透出戏中风流:
\日日来听戏的爷多,您倒是第一个让我直呼其名的人。\
旁边的人笑着说,“我们祁二少是留洋归来,就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裴沁音勾了勾唇,再次谢过众人,就要离开时,祁烨却突然心神一明,终于想起来:
\小草?\
裴沁音停住回头,投来疑惑的目光,像在询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小名?
见她这样,祁烨低头轻笑出声。
原来是她。
于是第二天裴沁音的戏,祁烨又去了。
他没有理会班主迎他上楼的邀请,直接坐在大厅第一排看完了全场。散场后也没学那些人叫人过来的习惯,而是自己来到后台,不成想见到了裴沁音卸下妆容的样子。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听到他这话,裴沁音似笑非笑扫过来一眼,随手关上了箱笼。
“祁烨吧?你这话说的,是失望,还是惊喜?”
祁烨有些高兴,让她不叫二爷,她果然口头上就不会再让你占任何便宜。
于是笑了:“无所谓,你都是你。”
最后这一句话太轻,裴沁音没有听见,只以为祁烨指的是昨天初次见面,自己没有卸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