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有祁烨心里知道,自己说的是五年前那个早春,站在高高屋檐上,被阳光覆盖了面容的小女孩。
之后的一年,祁烨成了梨园的常客。
家里的兵以后要交给大哥,他只需要管着家里的几家商行,这对祁烨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所以日子过得越发潇洒快意。
然而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京城里,任何的变故来的都毫无预兆,却能将人瞬间压垮。
祁烨永远忘不了那个噩梦般的下午。
正值三伏天,阳光热辣到刺眼,照得满地流淌的鲜血像是快要燃烧起来。
庇护伞一般的老爹,作为继承人培养长大,一直被他视为榜样崇敬的兄长,双眼突出地躺在地上,直直地和踉跄进门的祁烨对上了眼睛。
那一刻,祁烨听到了灵魂被撕裂的声响。
明明是盛夏,一股寒意却直窜而上冻得他心脏僵硬。视线里一片模糊的红中,他看到院内带兵之人。
“赵叔叔。”
“小烨回来了。”赵靖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一柄左轮手枪,“既然如此,说说最后的心愿吧,叔叔好送你们一家人相见。”
这一切是谁下的手,已经显而易见了。
祁烨恍若未闻,整个人犹如泥塑木雕,自虐一般和地上的父兄对视。
赵家的兵比祁家更多,明面上他爹一直以赵靖宇为首,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两者私下里一直暗暗较劲。
但谁也没想到,赵靖宇会不顾面上的道义,直接发难。
亲人的血腥味还萦绕在鼻尖,爆裂跳动的血液刺痛他全身,但祁烨的脑袋却清醒得可怕。
自己唯一的转机,只在赵靖宇抬手的这几秒之内。
不能停在这里。
大概他是有天赋的,痛不欲生的情绪超过了临界点,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仿佛抽离成了一个旁观者。
祁烨再抬起头来时,双眸中所有光亮已经散去。
他眼底只余一片寂寥的漆黑,照不进任何东西。
“没想好?既然这样——”赵靖宇漫不经心地将枪口对准了门口之人。
祁烨却没有丝毫闪避,而是霍然向前走来。
被他这一惊动,赵靖宇的亲卫们纷纷抬枪警戒,却见祁烨几步行来,没有任何负担地径直跪在了地上。
“赵叔叔,若是能留祁烨小子一命,往后侄儿我甘愿为你所用。”
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着一分一秒过去,空气凝滞到难以呼吸。
良久,头上才传来赵靖宇凉恻恻的声音:“你果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
祁烨似乎对自己命悬一线的处境毫无所觉,抬头直视赵靖宇,将自己所有表情暴露在对方眼下,语气平静无波:
“若非如此,祁家的兵永远也到不了我手上。”
“哈哈哈哈哈!好!”
不知是祁烨面对亲人的冷漠,还是在自己脚下的顺服取悦了赵靖宇,他连笑了好几声,这才点了点身边人:
“记下他这句话,让人看看,祁家养得怎样一个好儿郎!”
赵靖宇最终留下了祁烨的命。
后来有人问赵靖宇,留下这个活口难道不担心养虎为患?
赵靖宇眯了眯眼,敛下眼底的阴毒和算计,“领头人死了,祁家的兵可是还在,那帮兵匪最是认死理,换一个不姓祁的,能使唤动他们?”
他的神情似笑非笑,“可惜祁烨背父叛兄,处境怕是要岌岌可危了,不靠着我,怎么管得住这几千人?”
来人心中大惊,连忙开口:“大帅高见!”
这招真可谓毒辣,既取了对头的命,还要抄了别人的家。
又听赵靖宇轻轻哼笑一声,“至于他祁烨?老子都输在我手上,难道还怕一个小子吗?”
感受到字里行间的阴冷,问话之人心中一颤,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
对于赵靖宇的心思,祁烨心里也能猜个大概。
他并不会天真地认为,此人会被那两句话打消防备。之所以改了念头,只不过是看自己还算听话,先养起来当一个傀儡。
好容易铲除了对手,以赵靖宇的贪婪,不会轻易放弃兵权这块肥肉。
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已经别无选择。
于是,作为祁家嫡系唯一的继承人,祁烨理所当然成为了赵靖宇手中的棋子,身边的走狗。
本家旁支的人都骂他狼心狗肺认贼作父,一时间,他活得像个人人痛打的落水狗。
直到作为族老的三叔公站出来压下了全部的声讨。
但祁烨却清楚,三叔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背后的赵靖宇,京城的土皇帝。
多事之秋,不是所有人都讲究仁义礼信,三叔公站出来支持自己,既符合正统,又能隐晦地向赵靖宇示好。
祁烨自嘲一笑,他们祁家也不乏很多“聪明人”。而自己现在,居然要借助这些墙头草的力量,去打压真正尊重他父亲的族人。
在赵靖宇手底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同于他爹的大刀阔斧,赵靖宇整个人就像一条盘踞的毒蛇,行事阴晴不定让人胆寒,好像随时会翻脸一刀捅进人心窝子。
每次顶着那道阴测测的目光,祁烨的动作就会更为谨慎。
他知道,在赵靖宇眼里,自己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剁碎的狗。
想要战胜这人,自己就必须比他更阴、更沉、更毒。
于是最初那一年,祁烨耳朵里还能听到不绝于耳的骂声,渐渐地,随着他见血的次数越来越多,别人看他的眼神开始发怵,那些声音也消失了。
京城之人恍然间才发现,这位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二公子,褪下了那层纨绔的皮,却并不是一个简单角色。
他从一只丧家之犬,变成了令人避之不及的孤狼。
祁烨没有再去找过裴沁音说话。
他唯一做的只是偶尔坐在台下,支着头听上一场戏。
一人专注地唱,一人无声地听。
昔日打闹的朋友远离他,尊敬的长辈心中唾骂他,只有在戏台下,祁烨才会有短暂的一瞬错觉,仿佛自己回到了初回国那年。
偶尔裴沁音的目光扫下来,看他的眼神和以往并没有任何不同,好像并不在意他是穿着西装,还是佩着枪。
她就像是超脱于这片诡谲局势的风,沉醉在自己独立的一方天地之中。
祁烨微微勾起唇角,闭上了眼睛。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难得睡上一个好觉。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最终,连这最后一点慰藉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