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德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并且——正如波叔所说——他不可能原谅伦敦公会的所作所为。
“长老们大多与你一样,他们声称宁愿饿死——就好像挨饿的是他们似的——也不愿意向伦敦公会低头,至少一开始是这样。我稍加试探,便发现他们的意志并不坚定。他们并不反对在伦敦的强权之下苟且,他们需要的,只是保全自己的地位,还有一个体面的台阶。”
“这很好办。我担下了反抗伦敦的角色,成为了一面旗帜,解放了其他的长老们。伦敦公会知道我的计划,他们甚至派了最重要的头领梅森来帮助我,我们一边吸收着反对的声音,一边劝说长老们放弃抵抗,有时还会做一些激进的行动来引发争议……事情非常成功,不到半年,长老们便在私下达成了协议,同意银港公会并入伦敦。”
“接着,就是对你这个旗帜的处理了。”克劳冷冷地说,“你完成了使命,一边扛着反抗伦敦的大旗,一边却昏招尽出,让人觉得‘波叔老糊涂了’,这样一来,老糊涂所反对的伦敦公会反倒成了理智的出路。”
波叔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酝酿感情。
“但我也有失误,重大的失误。”他说,“最致命的一点便是被亨利·巴斯克钻了空子,这导致那本该由梅森完成的事变成了一桩悬案。”
“你想让梅森杀了你?”克劳不敢相信地问。
“我吸纳了所有反抗的声音,所以必须要在适当的时候死去。梅森是伦敦公会派来的使者,又被我栽培成为银港的智囊,他充满智慧,又极富声望。由他出马,完全可以消除任何与伦敦为敌的念头——唯有一点,刚来到银港半年的他并没有资质成为下一任领袖,我看中的,另有其人,而这才是亨利对我最大的伤害。”
他说着,悲哀地朝克劳看了看。
“你打算让我……领导银港公会,然后加入伦敦公会?你觉得这可能吗?”克劳气得直发抖,波叔的话就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的自尊,这比最恶毒的辱骂更令他痛心疾首。
“你是最适合的人,比莱德更适合。”波叔说,并避免去看莱德的眼睛。“你足够理智,懂得取舍,知道怎样权衡生存与尊严。这一切都是莱德所不具备的品质……抱歉,但是我的确希望是你在领导银港公会,但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被卷入这档子荒唐事,甚至亲眼目睹了我的死亡……我相信,在那一刻,银港公会失去了一个好的领袖……”
“于是我接手了,作为备品,是吗?”莱德冷冷地问道。
“并非备品。我的去世会留下一个空隙,而你将作为缓冲,消化这炙手可热的空隙。你的领导会缓慢地动摇银港的根基。当时机来临时,梅森和长老们便会出面,让你下台。对不起……”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无论是克劳还是莱德,都被深深地伤害,也被彻底惹怒了。
“……在袭击过后,克劳失踪了,长老们失去了本该扶持的人,完全乱了分寸……他们不敢承担背叛银港的责任,又怯于与伦敦为敌,故而使局势恶化……这一切早已超出了常人所能掌控的程度,只能怪我——当时我受了重伤,而梅森则在尽力对我实施救治。当我总算恢复了意识,被迫转到幕后时,所有事情似乎已经积重难返了。”
“伦敦公会勃然大怒,他们觉得遭到了背叛,要求除掉你,莱德,并重新选出真正的领袖。我不同意,尽力阻止,但还是无法保证万无一失……长老们都有自己的爪牙,胆小的他们接受了伦敦公会的指令,让布鲁把毒酒送到你手。好在梅森及时制止,你才侥幸活了下来。”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们咯?你和梅森?”莱德冷笑着说。但是波叔摇了摇头。
“我没有处理好长老会的事,致使你和你的朋友刀剑相向,但是现在你知道了真相,也许会宽恕他的行为,他只是在忠实地执行长老的命令。”
“布鲁已经死了!”莱德吼道,“为了你们的博弈,为了你们的肮脏勾当,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我很抱歉,莱德。”波叔摇了摇头,但是莱德粗暴地打断了他。
“你利用了我!”他指着波叔说,“你利用了克劳,利用了布鲁,你利用了我们所有人!”
“只为了能让银港公会存在下去,而不至于落到四分五裂的下场。至于你们呢?你们本该安心地过着平静的日子,满足于温饱,互相救济扶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这个人或那个人的棋子,绝对不该这样!”
莱德气急败坏,正要发作,克劳拦住了他。他此时也被气得够呛,但仍按下心中的怒火,瞪着眼前这位无奈的、狡猾的、复杂的老人。
“那么你又是谁的棋子呢,波叔?你该解释一下现在的事情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否知道伦敦公会要消灭我们,包括耶米尔和安妮,那两个你最喜欢的孩子?”
他没有等待回答,而是进一步发话。
“你当然知道,可你已经无法回头,于是选择了助纣为虐。你为敌人开路,碾碎你的亲人、孩子们。你已经失格了,波叔。并不是作为银港或什么狗屁地方的头领,而是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亲人、一个家长,你彻彻底底失格了!”
倾泻完心里的怒火,克劳彻底陷入了沉默。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过去。原来那些引以为箴言的信条,竟然在顷刻间被他敬爱的导师亲手毁灭,这令克劳感到无法言喻的痛苦,甚至开始怀疑世界的真伪。而莱德呢,他最与波叔亲近,此时的怒火要比克劳更为猛烈,所感受到的痛苦和冲击也更胜一筹。两个银港公会的骨干都失去了战斗的意义与勇气,一时间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振作起来!”埃里克突然大吼道。二人反射般地站直了,愤怒地瞪着他们的同伴。
“波叔平常是怎么教导你的?难道是遇到点挫折,就束手待毙吗?”
“波叔已经死了,死在了他自己卑劣的阴谋里!”莱德绝望地说。
“是啊,可是他的教诲,他的道理却不曾死去,而是在这里!”埃里克拍着自己的胸膛,无愧地看着克劳、莱德,还有波叔。”
“……是嘛,原来我是这么教导你们的……”波叔颤巍巍地说。“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人,纵使身在一处,却难免走上殊途……难道你们永远跟在我这个老头后面,看我披荆斩棘,才肯大胆前进吗?”
“你在说什么啊?”莱德愤怒地嚷道,“你只是科伦的走狗,银港的叛徒,你竟还有脸在这里大放厥词?”
“好啊,莱德,很好!但是徒有气势可吓不倒我!你觉得我背叛了银港公会,而我则认为是我拯救了银港公会。这就是我们的殊途,只有实力能证明谁对谁错!”波叔说着,眼神也变得凌厉了起来。克劳熟悉这种目光,那是很久以前,波叔在给他们讲述过去的艰难岁月时,所流露的目光。
“是嘛,你现在终于想通了,老头?你恐怕很后悔没有早早把我毒死了吧!”
“不用激我,莱德,注意你的脚!”波叔突然大喝。
一声巨响在莱德脚边炸开了,他们赶忙跳开,却发现自己已被浓雾笼罩。
“咳,这是烟雾弹,一定是耶米尔的杰作!”莱德愤怒地大吼,一边挥动拳头殴打周围的烟雾。
“他竟搞这些奇怪的东西?还被敌人弄到手了?”埃里克也恼火地嚷道。
“你的这位好兄弟,现在可是亨利·巴斯克的小红人,兴许是那群海盗落下的东西,被波叔弄到手了……”
他们背靠着背,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慢慢等烟雾消散。等到他们能看清东西时,波叔和科伦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跑哪儿去了?”莱德急切地寻找的波叔,但是埃里克拉住了他。
“算了吧,莱德。”
“这可不能算了!”莱德扬起了眉毛。
“算了,我累了!”克劳大声说,破天荒的,莱德没有反对。
“我说,咱们可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埃里克摸着头,百感交集地说。莱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们来到这世界的尽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也许波叔说得对,我们并不该掺和进这些复杂的江湖恩怨,学什么侠盗英雄去报仇。我们应该认识到,平静而满足温饱地过日子才是好的归宿。”
莱德没有说话,而是仔细地听着埃里克的每一句话。波叔的背叛对于三人来说是属于在意识层面的毁灭。此时烟雾渐散,光线重新照亮房间,他们反而更觉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莱德说着,厌恶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和血液。“我还得告诉丽莎这个事实呢。”
莱德不再试图追踪波叔,实在令克劳松了口气,他这时才感到这位“备用的接班人”也有着非凡的魄力。三人很快便离开了房间,一边咀嚼真相带来的冲击,一边没入阴暗而嘈杂的走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