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住处,都很好。”
周湛收回了手臂。
随着那看似寻常的一击,他的身上,仿佛被抽走了部分心神。
披衣猎猎。
萦绕于精壮汉子周围的无形气场,似乎已被愈来愈强的狂风撕裂,再也无法汇聚成圆。
“是啊。”
“他们的居所,都很好。”
他似乎背负了许多心事。
黝黑的脖颈,总是被压得难以直立。
但也正因为如此。
每次周湛如面前这般抬头时,与他对视的张和,总能看到其眼神中,那抹璀璨不熄的星火。
那是一种希望之火。
“但为什么,西街的缉罪师们所居住的环境,会是如此之差呢?”
“又为什么,联盟里的两位首领在濒死之际,还要下令叫我们诛杀他们呢?”
“甚至于我叫你动手的时候,有些人对你乃至于对我的杀意,都几乎浓烈到了实质的地步?”
“他们之间的区别,他们之间的差异,他们之间的种种不同,到底…”
“到底…”
“到底,是什么呢?”
精神虚脱的青年张了张嘴。
蓦然间,却又是悲哀的发现,过往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他,竟连一个“到底”,都也承受不住。
所以,理所当然的。
那一刻,源自于周湛眼底的信仰,就如同某种传承的火把一般,慢慢点亮了他。
有如彻骨的寒夜里,破庙中幽风阵阵,老翁小儿,一脉薪火相传。
“因为西区的缉罪师们,都是本区的人呐!”
“他们一个个的,都是十八区里,唯一一群,希望咱们区的人民进步的缉罪师。”
“联盟里的暴徒,包括我在内,许多人,其实都不太想杀掉他们。”
“真的,真的不想。”
从未在人前表示过软弱的精壮汉子抿起下颌,微红的颜色,染透了不知何时湿润的眼角。
仿佛那日里一个个自裁的缉罪师,抛洒于半空中的淋漓鲜血,无意间,飞到了他的身上。
狭窄的小楼。
低矮的房间。
破碎的油灯在空中摇曳。
满是束缚的天地间,无光亦无风。
明明是那么狰狞的可怖场景,却莫名的透露出一种直抵人心的悲烈。
“我有预感。”
“风浪,要来了。”
“变革,也该来了。”
“周湛,我记得,你的代号叫做鼠人吧?”
“好名字,守卫十八区,为人民捕杀硕鼠的人。”
“来吧,动手吧。”
“革命尚未成功,旧时代为虎作伥的人,理应成为新时代的祭奠。”
“一号楼内,有着我们布下的火种,如若你们没有挺到下一次仪式的到来,那么,他将会在听到广播的瞬间,解除心底的催眠。”
“在黑暗猖獗之际,总要有人潜伏于阴影之中。”
“他将会继承联盟的遗愿,成为下一个更加高贵的刘茧。”
“到时候,希望他们能够胜利成功。”
“十八区的独立。”
“道种不熄。”
……
回忆结束。
他想要抹去即将淌下的泪水,却不愿低头垂发,屈服于面前完全放开的浩荡狂风。
天地自有其桀骜姿态。
然。
人之所以为人,是势必要在某些地方,逆天而行。
即便一身鲜血淋漓。
那也在所不惜。
“但他们确实做了一些事情。”
张和的模样,稍有些懵懵懂懂。
他微微垂首,脑海中对于缉罪师的美好幻想,再次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哪个少年人物,不曾怀有过纯真而赤诚的美好?
只是在成为暴徒之前,在了解到真正的历史之前,他的美好,一直都是被缉罪师们建立的保民学堂,所控制和统御的存在罢了。
耳畔风声轰鸣。
像是十八年来,这个社会给他塑造的精神框架,已被一柄巨大的坚硬铁锤,彻底砸碎崩塌。
他鼓起心神,试图为他们出言辩解。
也是在为那个以前的旧世界,出言辩解。
但,很可惜。
他已忘了。
作为一个让底层的缉罪师们,都已感到绝望了的世界,其根基,必然是腐朽不堪。
“他们做了什么事情?”
周湛摇了摇头。
通红的双眼中,尽是一股深沉的绵绵恨意。
“即便是名声最好的那几位乙级缉罪师,都不过是在作秀罢了。”
“他们仁爱,是因为施舍出去的食物,不过只是一些即将发霉的米面。”
“他们公正,是因为不公正的事物,早已被其悄然按压。”
“他们貌似鞠躬尽瘁,却从未想过,要为十八区的人民奉献牺牲,添砖加瓦。”
“他们声名显赫,却能无时无刻,不在醉生梦死中享受安眠。”
“你可知道,在几十年前,这片世界,便已经是这样的环境了?”
他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眼身后。
“只要有一点点向好的改变,只要有一点点成长的可能,都会被悄然扼杀。”
“难道你觉得,修建房屋,降低物价,提供给大多数居民一份稳定和谐的工作,他们办不到吗?”
“难道你相信,能够让人肢体重塑,血肉重生的世界,会需要捕鼠人、灭虫手吗?”
“难道你以为,那七位坦然赴死,真的,真的就是为了,保全所谓的,‘民众的安全’吗?”
“不是的。”
“通通都不是的。”
“他们是在刻意压榨我们的生存质量,磨灭我们的激烈情绪,消除我们不利于奴役的所有想法。”
周湛的眼神复杂而疏离,像是一团被冰封住的火焰,冷漠中,有着无法解释的暴动激情。
“当大多数人的世界,都只剩下工作和睡觉。”
“当大多数人的时间,都只能沉浸于机械与徒劳。”
“一块地区的人民,便只能丢弃思考,成为最低劣的废物。”
“要不是善恶之地的规则,让我们这些人成为暴徒。”
“那他们的统治,将会根深蒂固。”
“而我,周湛。”
“绝不允许。”
雾开气泯。
一望无际的大桥上,不知源头的大风渐行渐止。
他望着面前若隐若现的钢铁巨物,为首的尿布旗后,是从未有过的深绿车队。
“我要用尽一切,解放十八区人民的自尊与自爱,让所有的同胞们,都能为自己而活。”
张和呼吸一屏。
只抬起手后,将满弹鼓的霰弹枪向上平举。
“解放了十八区,每个人都能活得开心吗?”
精壮汉子将一排泛着流光的弩箭压满,在众人的目光中挥了挥手,紧接着,主动一步上前。
“解放了十八区,每个人都会活得自由。”
“真正的,有意义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