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连美婷都觉得这个男人好生可怜,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于他。
钦杰神色苦闷,犹自不断诉苦。
“我们这些人的跟蜘蛛真的很像,前程和性命全靠一张网维持着,却也被困在这张网中间。
当你是个小蜘蛛的时候,只能织一张小网,抓一些小小的蠓蚜幼虫,混个半饥半饱;
当你变成大蜘蛛的时候,就可以织起几尺方圆的大网,小鸟飞入其中都难以逃脱。
可位置坐的越高,你就会发现拴在自己身上的丝线也越来越多,而且丝线会变成麻绳,变成铁丝、变成钢缆;
拽住你的腿,捆住你的手,让你举手投足不能自在,让你用尽全身之力也一事无成。
你以为我是个郡守,不,我身后的那张网才是郡守!
你以为我是个人物?错了!我只是一只蜘蛛。
甚至连蜘蛛都算不上,我只是绳子尽头的一条狗而已。\
“那为什么不挣脱这张网,做一只不结网的狼蛛呢?”美婷皱着眉头问他——
“既然这张网让你这么难过,撕碎了它不就是了?”
“谈何容易啊!”曾钦杰拍打着沙发,叹息连连——
“当年家里穷的时候,那些伸过援手的亲戚们眼下求到了门前,你能置之不理?
当年沉沦下僚的时候,那些提拔过你的老领导,你能忍心不报答?
手下为你费心卖力背黑锅,你能不赏赐?
哪怕是平级的同事呢,只要帮过你的忙,无论大小都是人情。人家跟你开次口,你能回绝掉?
地方上的实力派你敢不安抚?还是说省里京里来的衙内们,你敢不照顾?这些我都不敢呐。”
“何况,身上必须挂着那么几根丝啊!”曾钦杰哀叹道——
“要不然你一失足掉下去的时候,连个能拉住你的人都没有!”
“二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大学里的年青穷助教,会弹吉他会写诗,身高一米八腹肌6块+,但是却在院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教着几门毫无前途的课,苦苦的熬着职称,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头上,你知道为什么后来的我能够发达起来么?”
美婷摇摇头,报以问询的眼神。
曾钦杰道——“因为我娶了眼下的妻子”
美婷点头道——“人家都说婚姻可以改变一个男人,大姐一定是极贤惠的。”
“你大姐样样都好,就是一点儿都不贤惠。”曾钦杰惨笑道
“不过她有一个很贤惠的老爹就是了,老爷子在夷陵的体系内能量极大。
家里又是个大家族,亲朋故旧遍布本地各个要害部门。想要栽培一个底子不差的年轻人,对于他们而言并不难。”
美婷笑道“那不是很好么?虽然我没有念过几天书,但是也知道王莽是靠外戚起的家,卫青大将军走的也是枕头路线。
古代的枭雄尚且不忌讳以裙带为助力,又何况现在呢。”
“你不懂的!这世上任何付出都有代价,人家这么栽培你又怎么会不计回报?庞大的妻族就是拴在我屁股后头的那根丝线。
原来他们提着我让我步步高升,眼下却又拴着我让我不停的为他们捕食。他们贪得无厌呐,不停地扯着我往东往西,迟早会把我扯到绝路上。”
“最可悲的是我不敢斩断这条线啊,当年我在荆州任职的时候,防洪上出了大事故,还是靠他们才保我过的关。”
说起这件往事,曾钦杰口中却没有半点对妻族的感激之意,反倒是一副咬牙切齿怨毒入骨的模样。
“你不要以为他们是为了帮我才保我,他们只是在权衡过保下我和重新培养一个人的代价后,做出了一个理智的决定。
如果保我的成本太高,他们绝对会像扔一张擦屁股纸一样把我扔掉。更何况…….更何况…….”
说到此处,曾钦杰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愤怒的吼声在屋中震荡不已——
“八个标段他们要占六个,设计方是他们的人、施工方是他们的人,供料方是他们的人、连工程监理这种小钱他们都要挣。
为了钱把良心都扔到了茅坑里,可是大坝垮下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躲在安全的地方,看着洪水肆虐,看着房屋被没顶,看着大树被冲垮。
可是坝上有人、房上有人,树上也有人呐。而我就在大坝上,拿着个喇叭像疯子一样的喊。
身边只有一群穿迷彩的,一群傻大黑粗的农民还有一群热血上头的学生,徒劳的想要把缺口堵住。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下一个浪头把我卷进水里,祭了长江也好。”
说到难过处,曾市长竟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下美婷真的是手忙脚乱,劝也不是、哄也不是。
“我想当个好官来着!我原本以为我能当个好官来着!”曾钦杰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可是当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想当好官的时候,当只有当不了官的人才想当好官的时候,你怎么可能当个好官呢,我只能当个蜘蛛啊......”
美婷叹了口气,把他的头扶到了自己的胸膛上,手轻轻的拂过他的脸,轻声道——
“钦杰,你本来就是一个好官,是你把自己逼的太狠了。”
“我不是好官,我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材料,就像刚才我妻子说的那样——我是个废物!我是个废物!”
曾钦杰的泪水纵横流淌,片刻就把美婷胸前的衣服打湿。
猛然间,他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美婷的脸庞。
“美婷,至少你不认为我是个废物对不对?至少我在这里的时候还像个男人对不对?
我每晚都能让你满足对不对,你在床上的叫声,你对我的赞美都是真的对不对?”
曾钦杰哆嗦着嘴唇,连珠炮似得发问,眼睛无助的像是个离巢的幼兽。
美婷轻喟一声,右手拇指与中指轻叩,又是一道法力送进了钦杰的脑海之中。
刹那间,男人的眼神开始涣散,仰起的头颅无力的垂下,重重的砸在美婷的膝上。
看着曾钦杰那张既疲惫又憔悴的脸,美婷脸上浮起了一丝怜悯,手指为他抹掉额头的几粒虚汗,静坐沉思不语。
许久后,屋中传来她的叹息——“亲,那些怎么可能是真的?”
屋外远处,静谧的夜色中,长江水毫无征兆的轰然而动。
整条江猛地向上抬起了一寸,继而又重重的砸向江底。
一时间,江底泥沙激荡,万千水族惶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