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挂在紫竹上的一串串风铃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声响,陈念久才似乎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他瞪大双眼朝着石桌边上的那袭红衣蟒袍望去,满是戒备的眼神中,多出了一抹惘然与震惊,禁不住重复问道:“韩先生是说,母亲……是您的师妹?”
今夜大宗师贸然闯入自己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的院子,又竟揭出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秘辛之事,任是谁都难以置信。
韩恩自然看出了他眼中的怀疑,苦涩一笑,点头道:“你母亲或许没有对你提及这些,但你姑姑洛竹韵,却是知晓老夫的身份的。只不过,碍于某些事情,她同样不曾对你说过。”
这话一出,陈念久的脸色不由得更是苍白了,不知是因为大宗师的言语所致,还是身上伤势过重,让他连区区风寒都抵御不住。
陈念久抬起衣袖掩住唇角,再次重重地咳嗽一声。
及冠礼上三场大战,他胸前膻中穴内真气完全消耗殆尽,致使他连同这儒家一脉修士的丹田气海,都平白遭了余殃,其内间许多腹壁经脉,皆隐有萎缩老化的趋势。虽然此刻勉强沉下心神,能够感知到体内多出了一缕同根同源的儒家真气,但陈念久却清楚,这真气并非是自己的。
若是所料没错,应该出自那位道号“不聪”的小道士之手。毕竟大宗师刚才说了,是不聪助他重引九江真气入体;而陈念久也清楚记得,太玄山上的大憨仙师曾提及过,那不聪,当算是半个儒家门生。
看起来,在自己重伤昏迷、深陷梦魇后的这段时间,还发生了很多事情。
只是这些,与大宗师此刻言语间带来的震撼相比,都有些不值一提了。
陈念久强行压住体内的气血翻涌,他身躯再一次剧烈摇晃,唯有扶住身旁的一株紫竹,才能勉强站稳。
呼吸急促地喘息几声,抬起头看向韩恩,陈念久眼神中神色变幻不定。
这一刻,他不由得记起此前就在王府西北的那片巨大广场之上,当自己吞下裴宝藏所赠的“通天丸”,借之彻底压榨体内潜能,继而将母亲的魂魄从寒潭古涧中解救出来时,萧绰曾一声令下,欲要动用王府内千百护卫对他们母子出手。
那时节,就是眼前的这位大宗师出手,生生截下了其后本不可避免的一场大战。
陈念久当时其实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只不过因为与阔别十年之久的母亲再次相见,他心中实在欢喜的紧,根本顾不上这些。再者,他那时体内伤势太过沉重,能够站起,还全凭着最后一口气,即便有心思量,也是力有不逮。
如今想来,大宗师出手相助,的确有些奇怪。
不过……与眼下这番言语一对照,原来很多事情,其实早在那时便已现端倪了。更何况,以大宗师这等高高在上于云端顶的人物,也无必要就此事来欺骗于他。
想到这些,陈念久眼中的怀疑之色,渐渐褪去。但旋即,更深层次的迷惘,却再次蹿上心头。
韩恩似乎知他心中所想,徐徐说道:“老夫知晓你有许多疑问:比如十六年前,老夫为何会对自己的恩师……也即是你的外公出手;又或者,为何十六年间,老夫自始至终都不曾庇护你们母子,直到今日方才现身。”
陈念久低头不语。
但正是这份沉默,也算是默认了。
韩恩微微叹息一声,眼眸深处掠起一抹痛苦之色,他抬起头看向陈念久,哑声道:“对你外公出手,此事老夫无从辩驳,何况……‘弑师’的罪名,老夫此生也不愿去摘下。不过这其中,其实牵扯到太多隐秘关节,甚至更关系到未来整座天下的走向,暂时不该让你知道。否则,对你并无好处。”
“至于你母亲……”韩恩叹息一声,抬起手轻轻拨动着头顶一串挂在紫竹上的风铃,在清脆悦耳的铃声中,他喃喃说道,“十六年来,老夫本有无数次机会,能够带你们母子离开北凉王府。可是,老夫却又不敢……因为于这些事情,你母亲也可以做到的,但她却放弃了。于是老夫明白,她其实是不愿让你以后的人生,饱受颠簸流离之苦。”
“而此事,就算是换上老夫去做,也没办法比她做得更好。所以,老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后来发生的一切。”
陈念久猛然间抬头看他,眼中一抹冷意显现:“可是,若您当年愿意出手,难道就救不得母亲一条性命?”
韩恩道:“可以救她。”
“那为何……”
“但你会死。”
陈念久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