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大青牛不是蓄意伤害朕,意在戏弄。阴谋未得逞,便转向简单乏味的循环,只不过频率超过朕的驼轿。朕早就烦透了这种毫无新意的轮回,疯牛却乐此不疲,似乎打算永远这样奔跑下去,像巨大钟摆。事过多年,回忆起当年的情景,朕纳闷,自康艳典建城以来,东门、西门从来没有安过木门或石门,永远畅通无阻,疯牛在失控状态下自由奔突,无人阻拦。它完全能够穿门而过,脱离龙城。向东,可以经过敦煌、瓜州、肃州、凉州抵达长安;向西,经过焉耆、龟兹、碎叶等地而到达罗马。可是,它总在城门口及时掉头。如果说朕的循环是被迫的,疯牛呢?是何神之力支配?
或者,丧心病狂的疯牛聚集到一定数量观众或等待某位重要人物出场后才表演谋杀?它想通过置朕于死地的特殊方式警示世人?
阳光的脚步又移了一寸,朕的危险却未移开半寸。为什么没有人拉开骆驼,给疯牛让开道?为何没有一名看客为朕的危险处境呐喊?满足玉器商的好奇心比索赔更重要?杂技馆、幻影馆仅仅售出一张票,如何开演?难道只有朕或者朕的影子才希望将秩序恢复到常态?难道大青牛和驼轿是某位策划大师设计并导演的泼胡乞寒戏中的精彩秀场?朕不怕被娱乐被消遣被被秀,之期盼着高潮出现,然后结束这场游戏。
不知捱过多久,奇迹终于出现。原吐火罗王子、龟兹着名大法师摩诃衍东往长安学禅,经过龙城,降服大青牛——很遗憾,朕与疯牛背道而驰,没能看见那个过程。不过,朕知道以后总有机会打探清楚。当时现场状况,牛未死,车没破,酒瓮完好无损。但突厥男子由于惊吓过度竟然变成襁褓中的婴儿,人们惊呼“表情帝九爷横空出世,无节操女巫意外走红”。不过,在巨大商机降临同时,麻烦也纷至沓来。尽管“突厥婴儿”满脸络腮胡子,脾气大,有口臭,嗓音浓重,还能讲龟兹、于阗、鄯善、吐蕃等几种方言,但他必须让当巫师的突厥族妻子阿史德抱在怀中觐见龙城各方政治代表,接受问责。
那场问讯在西域影响非常大。开始,朕以为摩诃衍也参加,他有资格接受奖赏,也完全有理由配戴由美女敬献、象征至高荣誉之双狮柄头宝剑。熟料,摩诃衍法师驯服大青牛后甚至没耽搁喝一杯葡萄酒的时间,就出了龙城东门,风一样消失。当时,大家都没在意,因为更雷人更糗更有爆料价值的事情出现——突厥男子瞬间萎缩。龙城代表则以为突厥族壮年男子变成婴儿是阿史德施行的“障眼法”,非常生气,说:“阿史德!你很清楚,我们也清楚,龙城人好奇心强烈,喜欢凑热闹,常常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娱乐,以致耽误经商、耕种、放牧、酿酒、造醋、纳税等等重要事情,所以,想尽一切办法、采取一切措施规避。可是,你将这次严重扰乱人们生活秩序的疯牛事件归罪于罕见橙色乳房云,太雷人了!你的巫术不是很高明吗,怎么没有预料到大青牛要发疯?这么大的损失该由谁来承担?以后,我们还要不要支付高昂的祭司费用?”
阿史德说:即便你现在处死朕和朕丈夫,姐还是要维持原来的预言。
龙城代表冷笑道:你曾经说,龙城将要出一个名为野马的王子,他将给蒲昌海乃至整个西域带来灭顶之灾。可是现在,龙城王子名叫南瓜而不是野马,这一点,你错了。南瓜不会给国家带来任何灾难——即便羊胡子草头露水那么一点,都不会。因为,王子有一颗雪莲般纯洁的善良心,就在刚才的问责中,他还替你们开脱,说疯牛狂奔是他之意念所致。哦,可怜而幼稚的孩子,他竟然以为精神能改变物质。
阿史德说那是真的。她的神情肯定,不容置疑。
其实,这是朕经过问责现场时想要表达的意思,却从阿史德嘴里说出来了。她怎么知道是真的?难道朕的意念又起作用了?朕想多收集一些信息。可是,骆驼不止步。它以往常速度自顾自地离开窃窃私语的人群,按照固定方式行进。朕远去,议论声参差不齐,无法整合成完整信息。唉,明明朕是肇事者,却置身事外,明明朕知道事件真相,却没有几乎诉说。朕倍觉失落,眼里涌满泪水。而且,出生以来第一次,朕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与合法性产生怀疑。
当年,朕在蒲昌海波浪滚涌中出生后,吃奶,啼哭,拉屎,睡觉,混沌,成长,委屈,郁闷,这一切记忆都与驼轿紧密联系。每天清晨,朕在驼轿陪伴下,从东门出发,不快不慢,晃晃悠悠,天黑前到达西门,然后掉头返回,穿透夜色,天亮前抵达东门。周而复始。据说这种循环始于准母亲康艳典。六年来,朕透明地循环在龙城全体居民心中和梦中。从某种意义上讲,朕的存在是龙城标志。商客和政客要把龙城与新城、蒲桃城、萨毗城区别开,只须说“以驼轿为监狱隔绝天地,囚禁世界最小政治犯的那座城市”即可。以后,城标会不会改为“发疯的大青牛把阿史德丈夫惊吓成可怜小侏儒的那座城市”?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