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白露卷：阎舍人叙录（3）

七天后，战俘们像学童那样齐声辨认明灭变化的文字。

再过七天，他们激情朗诵《白云歌》。

又过七天，大多数俘虏都能流畅背诵全诗。

他们的表情开始消融，解冻，笑声越来越多，恢复生机，各种怪异悲惨的嚎叫迅速减少。

为战马割草料时，俘虏们都围在我身边，对着“怀素衫”激情朗读完，对我竖起大拇指，赞美说诗歌好，与怀素体书法结合，更好。我忍耐住性子，没有道出实情。就这样简单地快乐吧。吐蕃士兵却恐慌起来，他们扒掉我衣服，拷问：“是什么魔法让衣衫上的文字像萤火虫那样闪闪发光？而且，这些闪光文字还深深地印在身体上？”

我说你们问萤火虫去。蕃兵用酷刑折磨几天，没有得到理想供词。为避免意外，蕃将派牛车将我悄悄转移到临蕃羁押地。那里情况非常糟糕，大小破落官因羁押时间太长，精神彻底崩溃，个个披头散发，蕃服汉装混乱穿戴，目光冷漠，凝滞，令人惊心动魄。

他们是一堆不能承载生命的瓦砾！

经过坍塌城巷，流转吐蕃占领地，我从未感到过如此颓唐荒凉！

临蕃四周有多处蕃人修筑的军堡和关卡，战俘插翅难飞。

唯一例外，某守捉藏在运送草料的大轱辘车中逃到汉地，然而，举目无亲，又主动返回。

第二天，蕃兵带我到距离土堡不远的荒草滩。那里坟头连绵，木杆林立，野鸟惊飞，田鼠窜奔。他们找到一片空地，让我仿照旁边小沟为自己挖掘坟墓，死了后，直接拉来埋葬。因为体力不支，到中午，墓坑才挖好。

蕃兵扔过半截木板。我不明白，摇摇头。他向远处指指。我走过去，见木板上竟然写着：“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开元王子唐玄宗李隆基之墓”，字迹如醉。再看临近木板，上书“大燕国雄武皇帝安禄山之墓”……又陆续出现大勃律国王子夫蒙灵察、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安西节度使封常清、突骑施王子尚书左仆射哥舒翰、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盖嘉运、契丹王子武令珣、朔方节度使铁勒王子仆固怀恩及野马王子、尘埃王子、高力士、张孝嵩、张巡、颜杲卿、王孝杰、安庆绪、姚崇、田仁琬、边令诚、史思明、安守志、李归仁、蔡希德、崔乾佑、尹子奇、田承嗣、李泌、郭子仪、李光弼等五花八门的名号、职位与姓名。后来，竟然发现属于阎朝、乐庭环、向应龙、马云奇等人的木板！他们名字前只署“破落官”。阎朝、乐庭环、向应龙名字木碑后有土坟包，而马云奇木碑后面依然是墓坑。就是说，这位显然冒名的“破落官”还活着。蕃兵在呼呼大睡。我在马云奇墓坑旁边重新挖壕沟，然后，将写有“白云禅师”字样的木板插牢固定。

蕃兵醒来后，照猫画虎，用牛耳尖刀在我前胸上刻写“白云禅师”四个字。

我没有感觉到疼。返回土堡，我立即打问谁是马云奇。无人理睬。白天，大家分散各处，剪牛羊毛，割草。负责监管囚犯的蕃兵漫不经心，他们没有胜利者的骄狂，倒似乎很哀伤。他们发现老鹰盘旋的地方，就叫喊着走过去，将囚犯尸体绑在牛尾上拖往荒草滩，同时，还哀求似地唱挽歌，告诫亡灵：“你的死与我无关，我看押你，只是为了挣到养家餬口的青稞。”

每天都从事同样的劳动，每天都有挽歌和埋葬。我越来越害怕这种压抑的阴郁。必须挣脱出来。耿耿长夜，我一遍又一遍对着几乎近在咫尺的漫天繁星默诵《白云歌》。“怀素衫”明灭变化，与它们的微弱光亮交融，传递缕缕暖意。有些破落官已经发现我不同寻常，但没有丝毫兴趣，与看见枯骨腐尸的表情没什么两样。我不甘心。模仿宫廷舞娘跳舞。他们还是无动于衷。我又模仿军中乐伎和酒肆歌姬跳胡旋舞。他们依然漠不关心。

我颓然躺在地上喘会气，重新鼓足勇气。我坚持不懈。每过一天，都在手臂上划道伤痕。

时间慢慢滑过去。草绿草又黄。第二年冬天，沙陀首领被封为“军大相”，率部落七千帐迁往甘州，他们顺路将大批新战俘从北庭押解到临蕃。

交接完毕，沙陀人走了。

临蕃军将把我邀请到一座木楼上喝酒。他精通唐语，自我介绍说名叫冉木夏，曾经跟随尚修罗作战多年，进攻凉州时，左眼受箭伤，遂被安置到临蕃，负责看守战俘。他开门见山说战俘中有九十人都自称是北庭节度使杨袭古，希望我能够查询出真正的杨袭古，这样，其他八十九人可以免于死刑。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让我来完成这个使命？”

“原因很简单，这些囚犯中，只有你像活人，”冉木夏喝口酒，意味深长地说，“当了俘虏并不意味着战斗结束，还在继续。如果能找出杨袭古，我可以请求尚修罗大元帅释放你。”

我表示同意。冉木夏拍拍手，王令诠走进来。尽管浑身上下都是蕃人装扮，但我一眼就认出。他忧心如焚，竟然不顾及有外人在场，急燎燎说蕃军进攻北庭时，中路部队遭到伏击，大元帅、经师、药师、舍人等全部失踪，希望能从“杨袭古”嘴里探知出他们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