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颤抖起来,紧接着浑身颤抖起来,骨头里的血液沸腾着,咆哮着:问阿英去!
去问问她对自己的看法。
问问她……
“乞丐?”庄婉过来的时候,阿英正在整理药材,面前摆了张简易木桌,桌子上放了自制医疗器材,还有笔和处方笺,她一边熟练的给对面的牧女检查身体,一边回答庄婉的话:“朱重八纠结这个?”
“我也想知道。”庄婉按照处方抓药,装进干荷叶里包好,递给旁边的牧女:“我看你……对他……”
“咳咳咳。”
阿英大力咳嗽了几声,打断庄婉的话:“什么什么啊!对他什么都没有!”
庄婉:“……”
你这叫不打自招啊?
“谁、谁不打自招了!”
阿英结结巴巴解释,那些牧女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宛如火焰,叫她脸庞烧了起来。
“庄婉姐!不要提和工作无关的事情!”
“哦~”庄婉拉长调子:“行,我不提。”
上午结束义诊后,牧民们送来午饭,她们下午还有半天义诊,原地吃饭。
牧民们的饭菜以烤肉为主,搭配新鲜的冰草,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酸酸的奶酪用来解腻,口感嫩滑。
“现在没人了,又不工作了,可以说了吧?”
“噗!”
阿英喷出一口奶昔,哀怨的望着挤过来,一脸八卦的庄婉,欲哭无泪:“婉姐……”
“喊天王老子都不行。”
庄婉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焰,那是名为“八卦”的神圣之火,她拿筷子戳了戳鸵鸟状的少女:“说说嘛,你对那个朱重八有什么看法?”
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不满足庄婉八卦之心誓不罢休,阿英叹了口气,犹豫了半晌,开口道:“那、咱们只谈看法,不谈别的?”
“不谈不谈,你说说嘛。”
庄婉温婉浅笑:“我保证不说出去。”眼角余光朝帐篷后边投去,那里影子晃动,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小兄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不知道庄婉葫芦里装什么药,阿英还以为她单独好奇,就想了想,说道:“婉姐,你认为人和人之间,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人和人之间……”庄婉愣了:“高官贵族和平民百姓?”
这是最典型的阶级之分,而不是人性之别。
“不对。抛开等级制度而言,人和人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阿英放下筷子,指了指庄婉:“你们家采药的,叔叔是个赤脚郎中,依靠点星医术养家糊口,可叔叔好学勤奋,日日不到三更便出门采药,风雨无阻,晴雪不辍。”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分贵贱,叔叔一视同仁,尽心尽力。”
“悬壶济世,慈悲之心,在我看来,叔叔就是贵。”
这一番话令庄婉不知如何回答,她那赤脚大夫的父亲,走街串巷了一辈子,靠着末微医术,干着城里正经郎中不屑一顾的事情,尽心尽力帮扶乡亲百姓。
在阿英眼里,原来自己父亲是贵吗?
那面容愁苦,采药摔断了腿,药送给病人不收钱的傻子父亲竟然是贵?
“我呢,我们家是里正,说好听是个官,说不好听那是花银子买的。可我们家做得这些事儿,只要帮助了大家,那也是贵,毫不自夸的说一句,阿英我也是个小贵人呢!”小丫头自夸起来,鼻子要翘上天,拍拍胸脯得意极了,这话庄婉赞同得很,现在郑家村就像世外桃源一样,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人人有书读,还不是阿英出的主意?
她正要夸阿英几句,不想阿英话锋一转:“而那些在工厂里为了生活努力工作,勤勤恳恳,脚踏实地的工人们,都是贵人。贵,在于心,而非在于身份。贵,在于他做了什么。”
清脆的声音掷地有声,犹如惊雷,透过被风卷起的帐篷,传到了某个人耳中。
那人矫健高挑的身体卷曲成一团,缩在阴影里,就像见不得光的生物,斑驳的阴影照在那张英气的脸上,无端端生出一股狠厉郁色。
人和人之间,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他朱重八便是贱民吗?
“你们家采药的,叔叔是郎中……”
“我们家是个里正……”
“贵,在于心!”
朱重八捂住了自己胸膛,他的心跳动的很厉害。
噗通噗通,迫不及待想跳出来,跑到帐篷里凯凯而谈的少女面前,怯生生问一句:朱重八勤劳,诚恳,踏实能干,还好学,他的心很干净,他是你眼里的贵人吗?
“朱重八是个乞丐。”恰如朱重八所愿,那梦寐以求的声音提起了他的名字,他便竖起耳朵揪起了心,紧张极了。
“可我并不会因为他是乞丐而觉得他下贱。做乞丐不是出于他本身的意愿,是这世道艰难,是这命运无常,逼迫他去做一个乞丐。”阿英说起了朱重八,先提及凤阳府:“黄河泛滥的时候,他是灾民中第一个相应以工代赈号召的人。聪明机敏,沉稳谨慎,从不好逸恶劳,这些美好的品格都是他身上的闪光点。”
“凭这些闪光点,他成功加入了护卫队。”
“一个拥有如此多美德的人,怎么能用贱来轻视他呢!”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因为朱元璋这个历史人物而关注他,那么现在只是因为他是朱重八,他是他而投去目光。
史书上的明太祖朱元璋猜忌心极重,设立锦衣卫检查百官,蓝玉案株连九族,李善长案血流成河,更有贪官污吏扒皮充草,对朝廷蛀虫恨之入骨。
可阿英看来,朱重八不是那个朱元璋,那个刚愎自负,开创大明基业的伟大帝皇。
他是朱重八,郑家护卫队的一员。
“庄婉姐,他如夜空里悬挂天边的明星一样闪耀,你叫我如何去忽略他的存在呢!”
阿英叹了口气,眸光流转,略过帐篷后面,再看着呆在原地的庄婉,夹了一筷子肉放在她的饭盒里,草原风大,庄婉姐都累瘦了:“至于想法嘛,目前来说,不讨厌就是了。”
谁会讨厌一个看到自己会脸红,说话紧张结巴,像只可可爱爱的小狼犬跑来跑去的人呢?
帐篷后,那人沉默不语。
辛苦训练留下的茧子,伤痕累累的手藏在护指皮手套里,捂住了脸庞。
滚烫的泪水顺着指缝,滴落在草地上。
柔嫩的青草破开泥土,生机勃勃,带着无限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