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来,确定了方向后便不再耽搁。
山坳里,冰原上,千余米的战场中,一百余尸体被掩埋于这凛冽寒风之中……
……
三月九号
猫儿正在给范元荣穿衣服,她的左脸淤青,微微肿胀鼓起。
但这倒不是范元荣打的,而是猫儿犯了错被付子成教训的。那一天,医院传来噩耗说李斗行最终还是没抢救过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付子成出神了许久,再回过神来就看见猫儿又和平时一样没规矩的在朱漆楼阁里瞎转悠,于是猫儿挨了打。
范元荣知道这事后象征性的找到付子成数落了他一通,但其实范元荣心里更难受。
他和李斗行是有半个世纪的交情了,现在李斗行死了,郑北川又不在家,只剩下付子成一个人属实让他感受到了何谓孤单。
今天范元荣穿上了十几年都没碰过的正装,这是准备要去参加李斗行的追悼会。
穿戴完毕后,猫儿退到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范元荣瞧了她一眼后自行整了整过于收紧的领口道:“付管家教训你,那是为你好,不守规矩的人在这世上或许能得一时逍遥,却终究要为自己的任性妄为付出代价,你得多长点记性。”
猫儿委屈的倒不是自己犯了错挨打,而是打她的人居然是付子成,而且还打的这样用力。
那一天猫儿真的吓坏了,她就没见过付子成生那么大的气。一直以来,在猫儿的心目中,付子成都是一个干练且神秘帅气的前辈形象,可现在猫儿对付子成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多了许多畏惧在里头。
轻轻的点了头。
范元荣也一改往日的老色鬼的姿态,举止都变得十分得体。
他轻声一叹道:“走吧,跟我一块去。”
猫儿很意外,她本以为这样的仪式她是没资格加入的。
见猫儿在发呆,范元荣皱眉道:“愣着做什么,赶紧换身衣服跟我走。”
猫儿这才清醒过来,赶紧去换了衣服跟上范元荣。
已经十多年没离开过朱漆楼阁的范元荣在踏出院门的那一刻甚至有种出狱的感觉,他唏嘘道:“没想到老子自己把自己关了十几年……”
猫儿不敢说话,付子成上前小声道:“范老爷子,外头虽然看着风平浪静,可暗流汹涌,您还是多当心着点为好。”
范元荣闻言惊奇的盯着付子成,随后冷笑道:“付管家,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来这监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有时候却又给我一种你非常值得信赖的错觉,啧啧啧,付管家,你当真不一般啊。”
付子成面无表情,他叮嘱范元荣只是进了本分,并无半点其他意思,所以大概只是范元荣自己想多了而已。
见付子成不说话,范元荣也懒得计较,他嘿嘿一笑:“不过还是谢谢你了。”说完便带着猫儿上了车。
去往追悼会现场的车是一辆古董级的内燃机顶级商务车。这东西猫儿只在展览馆里见到过,据说是某国产品牌最后一台内燃机产品,也是全世界最后一台专人专车私人订制的顶级奢华车型。
猫儿没想到这外表看着过于沉稳的车厢内部居然如此的奢华而舒适,当时就两眼放光,但她脸上火辣辣的疼还是很快让她清醒过来。
范元荣看出了猫儿眼神中的兴奋,他笑着道:“这台凝光皓影是当年我送给我爱人的生日礼物,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坐上这辆车就遇害了,死的时候……才二十九岁。”
猫儿闻言心神一颤,没由来的一阵感伤。
范元荣是在笑,可他眉目间全然是忧伤与苦涩。
回忆其过去往事本就是自揭伤疤的痛苦事情,何况还是这等隐秘。
“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个做项目,搞股票投机赚了些钱的小商人,算不上有钱,也称不上有权,所以……即使明知道我爱人是怎么死的,又是谁害死了她,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强行接受了官方认定的‘意外’……呵……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想想当年还真是窝囊。”范元荣说完看向猫儿道:“你觉得我窝囊吗?”
猫儿不敢说话,她只觉得这些秘密听起来让人很难受。
范元荣一直盯着猫儿,直盯到她浑身发毛才忽然又笑起来道:“我自认为是窝囊的……我也承认,我确实是老郑口中的那个,大半辈子都被资本奴役的走狗,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其实这世上哪个人不是被资本驾驭的牲口呢?无数人都以为自己在驾驭资本,却没几个人认识到资本已经悄悄的驾驭了我们,就像……就像我们以为我们驯服了猫,可谁想过,从猫的角度看,它们似乎驯服了人类。”
猫儿听到这当时吓得变了脸色,毕竟范元荣这话的指代意味可太直接了些,就算猫儿再天真也不可能不多想。
范元荣说完却哈哈一笑:“你别害怕,其实我早知道你什么身份,留你在我身边也不担心你哪天突然接了命令杀了我,反正我也活够本了,所以咱们干脆坦诚一些,比在床上我这个老色鬼搂着你这的小姑娘还要坦诚一些,好不好?”
猫儿更是惊骇,她下意识的就捏紧了拳头,似乎做好了要迎接自己死亡的觉悟。
然而当她注意到范元荣眼神中流露出的失望的时候,又忽然觉得或许自己想多了,眼前这个老人……或者说……这个男人,他可能一直……都活的很累。
“同床异梦……从我爱人死后到现在,每一晚都是一样的体验……呵,猫儿啊猫儿,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范元荣说完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像是在自嘲,嘲讽自己看似殷实而辉煌的人生,嘲讽自己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却还是被人当傻子看待。
猫儿并不傻,她也知道范元荣比她聪明的多。
于是猫儿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轻启朱唇问道:“您……一直都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范元荣看着她,忽然有些可怜这孩子。
“不只是你,这朱漆楼阁里,除了我们三个糟老头子和静园那孩子以外,其他所有人是什么身份我都一清二楚……就比如前段时间被老郑隔空轰杀的那个佣人,你应该记得她吧?”
猫儿呆呆的点头,她确实记得,因为那个姐姐待人很好,尤其对猫儿非常照顾。所以在猫儿得知她因为犯了一点点小错误就被郑北川杀死的时候,猫儿还为此震怒到几乎失控。
“她不是你们的人,也不是我们的人,但也更不是普通人,她在这里被你们称呼为暖姐,可在另一个地方,她是从小被培养起来专门用于渗透和监视的小特务,一个随时随地会龇牙咧嘴要人性命的小妖怪……所以我只是给了老郑一个眼神,老郑就心领神会,随手拍死了这脏东西,既让我们安心,也让你们满意。”
猫儿听到这里整个人已经震惊到无以复加,长久以来,她一直在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自己的身份,就连安排猫儿进入朱漆楼阁的那位都多次提醒过猫儿一定要安守本分,在没有接到组织的命令之前,猫儿就是猫儿,绝不会露出獠牙。
然而听完范元荣的话,猫儿意识到,她的身份不但早已暴露,甚至可能身边还隐藏着第三人,这种体验何其糟糕。猫儿慌了,怕了,整个人都迷茫了。她到底是谁呢?仅仅是一个卑微的,要陪一个糟老头子睡觉来减轻他的怪病带给他的痛苦的可怜姑娘,还是一个忍辱负重,肩负着正义使命的秘密特工?
看来都不是,她既不是猫儿,也不是特工,只不过是这些位高权重着游戏中的无从掌控自身命运的棋子罢了。
在意识到自己的可怜与可笑后,猫儿哭了。她是笑着哭的,范元荣默然不语,就只是看着她哭,一直到猫儿哭累了,也可能是觉得哭的没意思了,她才开口道:“如果你什么都知道的话,那这么一想还真是有够搞笑的……”
范元荣看着猫儿问道:“看开点孩子,这世界有时候就是挺可笑的。”
猫儿却摆摆手:“不,你不懂我的意思。”
猫儿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就像舞台上搞笑的艺人回归现实的自我后的那样巨大的落差。
她沉默了一会问道:“有烟吗?”
范元荣微微一怔,然后笑着给猫儿点了一支烟。
在这个时代,烟可是名副其实的奢侈品,现在除了一少部分人手上还有些存货以外,其他人就只能在梦里过过烟瘾了。
猫儿手法生硬的接过范元荣递过来的烟,然后只吸了一口就剧烈的咳嗽起来。范元荣怜香惜玉,赶紧抬手替她拍打后背,可就这么一个普通的动作落在猫儿身上却立马激起了这姑娘剧烈的反抗!
她几乎是弹开的,整个人躲到一旁,同时阴冷道:“别碰我!”
那一瞬间,范元荣都被猫儿的眼神和语气吓到了,他这才知道,猫儿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脆弱,那么可怜。
猫儿继续抽着烟,她扔在咳嗽,可很快就适应了,但从她呛红的眼睛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强行逼迫自己接受了这支烟,就像她强行逼迫自己和仇人睡在一张床上,还要整晚被那只粗糙的手肆意的揉捏一样。
“感觉好点了吗?”范元荣笑着问。
猫儿一支烟吸完后用手指熄灭了它,然后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微微勾起唇角:“从没有这么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