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山见了她,紧走两步迎上前,压低声音急切地道:“我正要去找你呢,刚才那海市蜃楼你见了没有?头儿说天降异象,肯定是要出事,召所有人立刻回龙衙。上上下下都到了,就差你了,快走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叶雪澜狐疑地看着沈敬山,“这条路既不通龙衙,也不到我家。”
沈敬山怔了一下,支支吾吾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赶紧回去吧,头儿还等着呢。”说完,他转身就要走,被叶雪澜一把拉住胳膊。
叶雪澜绕到他面前,问道:“沈大哥,是头儿让你瞒着我的,对不对?”
沈敬山低下头,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她的话。
叶雪澜拿出弩箭递到他面前,又问道:“你真想杀了我吗?”
沈敬山摇了摇头,仍旧不吭声。
“那紫檀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头儿一看见它,就立刻神色大变。”
“我也不知道。”沈敬山终于开口,又赶紧抬头看着叶雪澜的眼睛,强调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只听说事关重大,其余的,头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我信。”叶雪澜将弩箭放回布包里,“咱们走吧。”
“啊?”
“你不是说头儿召所有人回龙衙?”
“啊。”沈敬山满头雾水,难以置信地道,“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当然没完。只不过你刚才也说了,头儿怎么说你怎么做。既然如此,那问你肯定问不出什么结果,不如先回龙衙,听过了头儿的吩咐之后,再找他问个明白。”
沈敬山闻言松了口气,又赶紧解释道:“我是因为知道你的本事,才敢往水里放箭。那弩箭咱们一起练过无数遍了,所以我能肯定,别人或许躲不开,但你一定可以。”
叶雪澜含笑点头,又幽幽地自言自语道:“但愿那盒子是真的事关重大。”
叶雪澜与沈敬山回到龙衙,径直来到演武场。
龙衙所有的捕头都已应急召归来,在看台下排成四排,看着负手站在台上的高行周,表情肃穆。
高行周道:“三百年前龙门异动,引得潜河中的妖孽齐聚入海口,想夺龙门上的龙灵之力化为真龙。当时有一条巨蟒跃过龙门,拿到了龙灵之力,差点儿就化龙成功。最后关头,龙衙捕头拼死斩杀巨蟒,让龙灵之力回归龙门,这才免去中州一场浩劫。当然,龙衙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当时负责斩杀巨蟒的捕头无一幸存,全部葬身海底。这事在民间口口相传,巨蟒就成了你们听说过的海妖。
“刚才龙门上空又现龙形异象,可以肯定,明日辰时,悬剑桥上又会有一场血战。数月的勤加练习,就是为了今天。一旦我们失手,真龙现世,不仅并州会被海水淹没,整个中州也会因为失去龙灵之力的庇佑,大祸临头。到时候就会天不降雨,地不产谷,井中无水,河中无鱼。咱们背后是中州数以千万计的百姓,决不能有任何闪失,哪怕是拿自己的命去换,也务必要杀了所有企图跃过龙门的东西。
“所有人,是家中独子的,年不满十五的,站出来。”高行周大手一挥,止住所有的抗议,“都闭嘴,照我说的做。虽说这次咱们准备得很充分,即便有漏网之鱼跃过了龙门,也不会像上次那样措手不及,导致全军覆没。但也不能大意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有个什么,龙衙不能一下子全折里头。”
符合要求的人纷纷出列走到看台下,含泪看着高行周。
“你们听好了,记住了,龙衙之所以在,首要任务是阻止鱼蟒化龙祸及中州,其次才是巡捕江湖。该交代的事,沈捕头会向你们交代。啧,没出息,哭什么哭?这不都好好活着吗?现在哭丧还早了点儿。就算我们这次出去没回来,也不许哭,往后龙衙就是你们顶门立户了,别给我丢脸,不然我可饶不了你们。”他又向其他人道,“想回去跟家里告个别的,给你们半个时辰,去吧。”
众人纷纷离去,沈敬山也自带着留守龙衙的人去前堂,演武场只剩下叶雪澜和高行周。
“没什么想告别的人?”高行周走到叶雪澜面前,“方知府呢?我看你平时和他走得挺近的,不跟他说一声再走?”
“本来是打算去的,可都走到门口了,想想觉得还是算了吧。这事给他知道了反而麻烦,肯定无论如何都要拦着。”叶雪澜红着脸抿嘴一笑,“而且,想道别的人,我刚才已经把他送走了。”
高行周哑然失笑:“原来是他。”又惋惜道,“那看来沈敬山是没戏了,白费我几年的心血。也怪这小子死心眼不开窍,明明近水楼台,硬是让个外来的给得着了月亮。”
“沈大哥向来是头儿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烧水也好,买酥饼也好,恐怕都只是觉得,要做好头儿吩咐的事情而已,从来都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叶雪澜别有所指地道,“他一直都很听您的话,不是吗?”
高行周毫不意外地看着叶雪澜,道:“怎么?想现在就把事情弄个清楚?”
“如果头儿愿意跟我说说,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叶雪澜从布包里取出弩箭,双手递到高行周面前,“谁都想死个明白,我当然也不想死不瞑目。”
高行周接过箭道:“这个我已经骂过敬山了。他不是存心要杀你,只是一时情急,做了糊涂事。”
“我知道,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即便不看往日的情分,沈大哥也得掂量掂量利弊得失。”叶雪澜用轻松的语气道,“鱼蟒化龙为祸在即,临阵损失我这么个得力帮手,您还不得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啊?”
高行周没有笑,反而愈加郑重地看着叶雪澜,沉声道:“在没有跃过龙门之前,那些东西都不过是普通的鱼蟒,个头是大了点儿,但决不至于要了你的命,你一定能活着回来!”
叶雪澜从没见过高行周这副表情、这种口吻,先是愣住,而后笑道:“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可想知道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呢,怎么着都要挣扎回来,不能人都死了还被蒙在鼓里啊。”
“其实有些事情,与其弄个明白,不如就让它过去,人一辈子难得糊涂。”高行周换了语重心长的语调继续道,“瞒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脾气秉性,怕你感情用事,因小失大。真想知道,就给我活着回来。只要你能回来,不管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他仰头望天,又看着叶雪澜笑道,“我这辈子也没娶妻生子,你和敬山就跟我的儿女一样,我可还指望着你们俩给我送终呢。”
“您别这么说,听着心里怪难受的。”
“你这孩子,实话实说,有什么可难受的?”高行周大笑道,“巡捕江湖的人,刀光剑影里能活到我这把年纪,已经是老天照顾了。这次又是为了中州,就算没回来,那也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该高兴。”
叶雪澜故作气恼道:“我说高头儿,您觉得天底下哪个当儿女的,听了这样的话能高兴啊?我可还等着这事儿了了,您一五一十好好给我说说,您和沈大哥到底瞒了我什么呢。”
“好,咱们一言为定,回来之后,我肯定什么都不瞒你。”
“这还差不多。”
“走吧,咱们去看看敬山准备得怎么样了。”
叶雪澜跟着高行周往前堂走,偷眼打量,只见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又听他一路上连连叹气,忍不住劝道:“您也别太担心了,卷宗上不是写了吗?上次损失惨重,还闹出水患,是低估了化龙之后那妖孽的实力。可即便准备得不够充分,龙衙前辈们依然斩龙成功,更何况咱们早已备齐了强弓利箭呢?再说,这次还有悬剑桥和入海口的机关助力。”
高行周摇头道:“按说建这两个机关就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可我这心里不知怎么的,老是七上八下的不安稳,总怕这东西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成为绊脚石,害了你们。”
叶雪澜道:“机关建成之后,这是第一次正式使用,您不放心也正常,毕竟效果怎么样,谁都没亲眼看见过。可也正因如此,咱们现在也只能相信卷宗里的记载没骗人了。”
“嗯,只要将那些鱼蟒妖孽拦在入海口,就不会有事的。”高行周左手握弩箭成拳连击右掌,口中祝祷似的低声重复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一定不会有事的。迄今为止,卷宗上的记载还没有出过差错呢,所以这些机关一定会起作用。”
“希望是我多虑了吧。”高行周打起精神,大踏步往前走,没几步远又回头定定地看着叶雪澜道,“你一定要牢牢守住悬剑桥,不惜一切代价,知道吗?”
“您放心。”叶雪澜忙点头答应,心里更觉得不踏实,她追随高行周时日不短,从未见过他如此反常。
叶雪澜站在原地,垂头细想个中缘由,回过神时高行周已经进了前堂屋里。
门口出出进进的都是留守龙衙的人,大多是稚气未脱的少年,脸上犹有泪痕。
“阿雪。”
叶雪澜循声看向龙衙门口,只见方骏声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我、我当然是来找你的。快,快跟我回去。”
叶雪澜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连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方骏声连连摆手,弯着腰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地问:“我先想问你,龙门那边是不是出事了?你是不是要随高总捕头去悬剑桥?”
“你怎么知道?”叶雪澜搀住方骏声的胳膊往后院走,“来,咱们换个地方说,别挡着路。”
“不行不行,就在这儿说。”方骏声往后一扬胳膊,挣开叶雪澜的手,“龙门异动,鱼蟒跃龙门化龙,三百年前的事很快就会重演,所以你不能去悬剑桥,要留下,留在并州府!”
叶雪澜闻言,不由得笑道:“上头也真是奇怪,给我们龙衙下了死命令,让我们守口如瓶,任何消息都不能透露,自己却逮谁跟谁说,闹得大家都知道了,这可算什么意思嘛。”
“你别想岔开话题糊弄过去。”方骏声握住叶雪澜的手腕,“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你去悬剑桥。”
叶雪澜收敛笑容,轻轻推开方骏声的手,柔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没有去跟你道别。不过你来这一趟也好,倘若我真的有去无回,你就代我跟蒲叔、蒲婶,还有你母亲道个别吧。回来了的话,就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许说。”
“叶雪澜,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方骏声两手按住叶雪澜的肩膀,“留在并州府,不要去悬剑桥。”
“我听懂了,但是我不能留下。”叶雪澜面带微笑看着方骏声,“我是龙衙的捕头,有责任阻止化龙为祸,也有责任阻止三百年前那场水灾重演。你想想,如果传说中的水漫并州真发生了,会是什么后果?海防堤肯定挡不住那么大的水,桥东镇第一个就会被淹。眼下,大家可都还在镇里住着呢。”
“那你不是龙衙捕头了呢?就没这责任了对吧?你等着,我去跟高行周说,你今天和我一起回知府衙门,往后再不是龙衙捕头。”说着,方骏声绕过叶雪澜,迈步往屋里走去。
叶雪澜忙一把拉住他胳膊:“你这是做什么?我既一日是龙衙的捕头,那这辈子都是。”
“依律,如果你嫁人,那就不是了。”方骏声豁然回身看着叶雪澜,“我娶你,现在就娶,这样你就是并州知府的夫人了。哪怕高行周是龙衙的总捕头,也没有权力让朝廷命官的家眷为龙衙去死。”
叶雪澜愣住,脱口问道:“方骏声,你出门撞邪了吧?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你也不知道吗?”
“知道又怎么样?”方骏声反问道,“我还知道,你这是去送死。就算是为了桥东镇的人,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
“我未必就一定会死在悬剑桥上回不来。”叶雪澜气得笑出声,“上头在给你们通风报信的时候,真应该再加上一句,龙衙上上下下为了这斩龙的事,已经准备好几年了,又有前辈们留下的经验作为参考,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根本不会像传说中那样,所有人都有去无回。”
“我不相信。”
“青黛也不信,但她信我。”叶雪澜两手叉腰看着方骏声,“你呢?你信不信我?”
方骏声摇头道:“不信,善泳者溺,这道理还用我给你解释吗?”
“明明能救的人却没有救下来,这生不如死的滋味,你还要我再经历一遍吗?”叶雪澜上前一步,杏眼圆睁瞪着他,又重复问道,“方骏声,你忍心让我再经历一遍吗?”
“我……”方骏声咬了咬牙,“你以为去悬剑桥,就能救他们了吗?不过是陪葬罢了,你知不知道,桥东镇已经……”他陡然住口,额角青筋暴起,双唇颤抖,分明想要说些什么,却没了下文。
“桥东镇已经如何?”叶雪澜目光阴沉地盯着他,“方骏声,你也有事瞒着我?”
方骏声一下子泄了气,别开头看着前堂门口,半晌才问道:“你确定你能回来?”
叶雪澜没有立刻回答,垂头沉吟片刻后,对他道:“你记不记得小蒲还在的时候,蒲叔给咱们讲过一个关于斩龙渊的传说?”
“你指哪一个?单只斩龙渊的来历,蒲叔前前后后就讲过七八种说法。”
“当然是在渔民间口口相传的那个,传说斩龙渊是被巨龙的尸体给砸出来的大坑,那条龙死后怨气不散才变成了海妖,祸害沿海渔民。后来有个法力高强的道士,在海中建起了龙门,这才将海妖封印在了斩龙渊里。海妖在斩龙渊的最深处来回游荡,虽然不能离开,却可以吃掉所有进入斩龙渊的活物。那些沾了它唾液的骨头铺满了渊底,时间一长就变成了翠绿的珍珠。成百上千年过去,那些极小的珍珠被海浪带出了斩龙渊,碰巧被人捡到货卖,于是就成了稀世的珍宝,大家都想要得到这种珠子,就都去斩龙渊采珠。”
“阿雪,我知道你的水性很好,也知道你的本事很大,别人去不了的地方,你说去就去,说回来就回来,可去斩龙渊采珠,跟阻拦化龙为祸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我在水里,面对奇奇怪怪的东西?要知道,所有进入斩龙渊的人都有去无回,甚至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这翠珠其实也是从蚌里拿出来的,并不是传说中那样铺在渊底的。”
“至少斩龙渊里并没有大海妖,也没有发疯一样攻击人的鱼蟒怪物。”
叶雪澜含笑看着他,“你当真以为,那些有去无回的人,只是因为水性不佳吗?”
方骏声的表情立刻僵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记得你一直都想知道,我当年是怎么凭一己之力,毁了整整一艘采珠船的。”叶雪澜凑到方骏声近前低声道,“其实不是我毁的,是斩龙渊里的海妖帮了我。”
“它帮你?”
“是啊,其实它不是妖怪,只是个头极大的鱼。而且它也不是不能离开斩龙渊,只是渊里有吃有喝没有必要离开罢了。那天我用蚌肉引它跟我一起浮上水面,才毁了那艘船。”
“但你安然无恙。”方骏声略一思索,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叶雪澜笑道:“既然明白了,就回去吧。龙衙负责斩龙,阻止化龙为祸,知府衙门怎么能偷闲呢?善后和安抚民心的事,就拜托方知府了。”
“阿雪,你一定要回来。”方骏声抓着叶雪澜的肩膀,认真强调道,“看在蒲叔、蒲婶还没见到你的份儿上,你保证,你一定会回来。”
叶雪澜拍了拍肩膀上的手,微笑道:“我保证,一定回来。”
化龙的时辰已到,龙衙众人严阵以待,只为斩杀试图化龙的巨蟒,以解中州生灵涂炭之灾。水性最好的叶雪澜带头上阵,尽管水里已布置好各种机关,部署万无一失,但巨蟒的攻击力实在太过惊人……
叶雪澜站在悬剑桥上,背向大海,面朝潜河上游。
此时海水倒灌已经停止,河水与海水清浊界限复又分明,只是这界限并不在入海口,而是在上游,如一道门槛,卡在两岸的海防堤之间。水面波澜微起,远处水清,倒映着阴沉沉的天色,近处水浊,水面下的一切都看不清楚。
悬剑桥两侧的海防堤上各有二十人,都是赤膊,一起推动桥头的石盘,拉磨般一圈一圈地转。石盘下连着的石柱慢慢转动,绞在柱子上的粗铁链一寸寸放开。
脚下的桥身发出“咔嗒咔嗒”声,铁链全部放出,十七张闪着金光的丝网露出水面,缓缓升起,挂在栏杆下方的排水口上,将桥洞完全遮住。
水浪自下而上翻涌,在悬剑桥的丝网升起之后,潜藏在入海口水底的机关也完全展开。一道横梁露出水面,略高于悬剑桥,两侧有栏杆,中间宽阔,能容车马通行,下方十七根石柱支撑,垂下一排铁索。
横梁与悬剑桥犹如外城墙与内城墙,中间那一段河道就是翁城。叶雪澜站在悬剑桥上,是第一道屏障,高行周和沈敬山在横梁上,是第二道,也是最后一道屏障。
即使有本事越过悬剑桥,从她的刀下逃得一命,也必然力竭,落在中间的翁城中,届时前后夹击,瓮中捉鳖,不怕拦不住。叶雪澜用力握住刀柄,只觉指尖冰凉,掌心冷汗涔涔。她稳住微微颤抖的手,目光逆着涌到脚下的海浪看向远处。
时近辰时,黑云遮日,支撑龙门的两条玉柱此时已由雪白变为青色,原本绕在柱子上的两条青龙不见了踪影。龙门最顶端横梁上那巨幅的山河图,褪色了似的,由翠绿转为浅青,图中祥云四散,显出原本拱卫的高山。山浓墨重彩,仍旧是翠绿色,只自下而上颜色渐深,最终在山顶凝成一点幽绿。
陡然间,电闪雷鸣,龙门上金光大盛,上通九霄,下入深海,令人不敢逼视。
叶雪澜侧头让过刺目的光,极目远眺,海天相接处,一道银白色的线疾行靠近,到了龙门下化为滔天巨浪,如千军万马齐头并进,直奔着入海口而来。不等她一句“小心”出口,只觉面前多了一面白色城墙,压得人窒息。
十丈高的“城墙”到了悬剑桥边,轰然倒塌,声如奔雷,水从头顶直直砸下。叶雪澜抓着栏杆稳住身形,顺势回头看向潜河上游。倒塌的城墙变回了千军万马,长驱直入,气势汹汹,潜河的水节节败退,直至上游那处急弯。海浪撞上海防堤,又化为坚实的城墙,浪头腾起几丈高,猛地砸向堤岸。
“都没事吧?”叶雪澜清点与她一起站在桥上的捕头人数,确认没有损失才放下心,又指着悬剑桥东侧堤岸,冲着身边的人大声道,“两侧紧邻桥头的三个,去堤上守着,让看热闹的都回去。”
话一个接着一个地传到桥头,再一个接一个地传回到叶雪澜耳朵里。
“我们劝过了,没用。都说这是几百年难见到一回的大场面,要留在这儿亲眼看看。还说他们就在海防堤后头看,不会被海浪冲走,不给咱们惹麻烦。”
“看热闹不要命。”叶雪澜皱起眉头,“让他们赶紧把这些人轰回去,别让我看见堤岸上有人,否则跟他们没完。”
站在叶雪澜身边的人闻言,劝道:“叶捕头,还是算了吧,他们愿意看就看呗,海防堤牢靠着呢,不会出什么事儿。本来就只有二十来个人跟着你,人手不够,再下去六个,这活儿还怎么干啊?”
“守两头的水性都不怎么样,原本安排的时候,我也没打算让他们留在桥上。”叶雪澜说话间,回头看了一眼海面,催促道,“赶紧传话让他们下去,又有大浪来了。”
那人只得依样传话,让守着桥头的人下去。一个接一个,话刚传到桥头,海浪就到了近前,好似有人端起了海劈头往下倒,满眼里见的都是水,口鼻之间全是腥味。
桥上的人被水砸得东倒西歪,叶雪澜扶着栏杆勉强稳住身形,也顾不得回头确认横梁上的高行周一行人是否安然无恙,此时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潜河上游。
两次大浪冲击之后,海水再次倒灌入潜河,上游那道急弯处的水已不复清澈,涌动的水浪里,数个或红或黑或青或白的小点,如夜幕上的繁星,随水面起起伏伏,时隐时现。
叶雪澜紧握刀柄,深吸一口气,大喊道:“都听着,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跃出水面,杀无赦。”
江浪汹涌,水中星星点点越聚越多,连成线,再结成面,摊平了铺展在水面上,眨眼间到了悬剑桥下。水中千万尾的鱼挤成一团,堵住整个河道,顺着后撤的海浪齐齐朝悬剑桥涌来。整条潜河的鱼都被驱赶到这里,风高浪急,这一浪接着一浪中,晃着人眼睛的并非是水,竟然全部都是鱼鳞。
鱼浪到了桥下,撞上了悬剑桥的金丝网,立刻肚皮朝上翻在水面上,分明是被金丝网给杀了,可后面那些鱼就像是不知道前方有危险一样,依旧前赴后继朝着金丝网撞去。
不一会儿工夫,悬剑桥下就堆满了各种鱼的尸体。海水还在继续后撤,带着那些死鱼牢牢地堆在金丝网上,越来越高,眼瞧着就要到了脚下。
万物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些鱼恐怕并不是不顾生死,而是身后有更厉害的东西驱使。
叶雪澜紧盯着脚下水面的异象,又看向远处,潜河水抵着后撤的海水向前。
乌云低垂,积蓄着万钧雷霆,忽然云缝中一道白光乍现。
电闪疾速,已足够叶雪澜看出水中端倪,她立刻大喊道:“水中有巨蟒!”
话音未落,雷鸣隆隆,水面上死鱼翻飞,悬剑桥旁腾起三丈高的浪,一条蛇尾凌空抽来。叶雪澜忙闪身躲在一旁,手起刀落。
蛇尾受到阻击,倏然撤回水中,死鱼漂浮在水面上,一双碧绿的眼在水中若隐若现。
叶雪澜知道,悬剑桥下死鱼堆得小山一样高,几乎将金丝网完全遮挡住。巨蟒碰不到金丝网,就意味着悬剑桥下的机关对它没了用处。以方才的蛇尾来推断,这条巨蟒恐怕连毒牙都比自己高。
悬剑桥传出“咔嗒”声,巨蟒正推着死鱼堆猛力撞击金丝网,金丝网承力后略有弯曲,眼下还没有被推开的迹象,可是能撑多久,叶雪澜心里也没有底。
她抬手向两侧的人打了个手势,众人收刀取下背着的强弩,上箭拉弓对准了桥下那一片死鱼。
这巨蟒极为聪明,始终潜藏在水下,死鱼铺在水面上,形成天然的挡箭牌。除了悬剑桥不停地因为被撞击而发出声音之外,几乎察觉不到水下还藏着这种庞然大物。
“叶捕头,怎么办?”
“是啊,什么都看不见,这箭往哪儿射啊?”
叶雪澜微一沉吟,道:“你们在这儿看着,一旦那巨蟒露头,立刻放箭。”说完,她紧握鱼刀,纵身一跃,跳进死鱼堆里不见了踪影。
水下不如水面那般浑浊,视野反而更好。叶雪澜屏息凝神飘在水中,一动也不敢动。她跳下来时,水浪波动,已让全身都浸在水中的巨蟒有所察觉。它一面用尾巴抽打鱼堆,不停地撞击着金丝网,一面眨着两只灯笼大的绿眼睛,在昏暗的水中搜寻不速之客。
叶雪澜缓缓下沉,顺着水流漂到悬剑桥的桥柱下,背靠在桥柱上,仰头看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死鱼,巨蟒的身体盘踞在水中,螺旋向下一直延伸到河底。饶是已经揣测过这东西的大小,亲眼见到也还是吓了一跳。
她脚蹬在桥柱上,借力向前一蹿,来到巨蟒腹前。身形未稳,巨蟒已经感知到水流变化,缩身垂头来咬。叶雪澜旋身躲过血盆大口,鱼刀一送刺向蛇腹。刀尖还没碰到巨蟒身体,蛇尾已到脑后,她不得不反身收刀去迎,只觉是砍在了盔甲上,手一麻,刀脱手,相撞的力道带得她在水中不停地打旋翻滚。
头晕转向之时,叶雪澜本能地伸手去抓周围的东西。几次落空后,终于抓到了一块凸起。这东西触手生温,与冰冷的海水形成强烈对比,她也来不及看是什么,只死命抓住。忽听一声尖锐的叫声,叶雪澜不由自主地被带着上浮,眨眼间就已经冲出了水面。
巨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在水里乱扑腾。悬剑桥上,弩箭如雨,落在巨蟒的鳞片上铮铮有声却伤不了它分毫。叶雪澜单手吊在巨蟒身上,随着它一起来回晃动。身体猛然往下一沉,同时巨蟒挣扎更盛刚才,掉转头往水里扎去。
它反身向下,叶雪澜终于得着机会跨坐在蛇身上,与它一起复又回到水下。
此时叶雪澜才注意到,自己方才握着的是一把刀。刀身没入巨蟒身体,只露出刀柄,恰好被叶雪澜抓在手里。方才一番挣扎,本已经与巨蟒融为一体的刀被拔出了一半,伤口向外渗血,疼痛导致巨蟒突然发狂。
叶雪澜紧握刀柄打算将巨蟒的脊背直接剖开,还没动手就被巨蟒冷不丁一个翻身,连人带刀给甩出了几丈远,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桥柱上。
血丝在水中拉出一条线,巨蟒扭头瞪着两只大眼睛,张开大嘴朝着叶雪澜冲来。
叶雪澜心道不好,连忙沿着桥柱飞速上浮,挥刀劈开挡在前面的死鱼,纵身跃出水面,一手抓住悬剑桥栏杆,反身挥刀直奔着巨蟒的头挥去。
巨蟒吃过这把刀的苦头,不敢往前,陡然刹住,缩回水中不见了踪影。
叶雪澜松了口气,手一用力跳上悬剑桥。
“叶捕头。”桥上的人向叶雪澜靠拢,离着远的只扭头看过来。
叶雪澜打了个手势,让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开现在的位置,自己缓了口气,抬右手将刀举在眼前。
这刀插在巨蟒身上不知多少年了,却仍旧光亮如新,毫无锈迹。刀身窄而长,有三道血槽,槽中有血积聚,沥下后没半点儿残留。看不出材质,也没有任何标志,只能从外形上判断,这是龙衙捕头才会配备的刀,由普通鱼刀改良而来,专为配合刑刀刀法。
叶雪澜垂头想了一想,又上前扶着栏杆往下看。
巨蟒自身体里的刀落在叶雪澜手里了之后,就再没有露面,始终潜藏在水底,一下接着一下撞击金丝网,企图从水下通过悬剑桥,不与桥上的人正面硬碰硬。
叶雪澜揣测,这巨蟒连用死鱼做挡箭牌的办法都能想出来,可见是颇有灵性的,既然如此,那它一定知道,方才两次对敌,桥上这些人的刀和弩箭对它根本不是威胁。
“它一定是忌惮这把刀。”叶雪澜低低笑了一声,叫旁边的人,“在桥上守着,留意远处是否有其他东西接近。这会儿海水渐退,说不定会有什么跟着水一起过来。”
“是。”那人领命,又问道,“那叶捕头你呢?”
叶雪澜不答,目光落在桥头的石盘上。她不懂悬剑桥的机关内里是什么构造,但从石盘的略微倾斜中已经可以判断,巨蟒撞击金丝网的力通过铁链传递到了岸上。照这样下去,那金丝网早晚被撞破。
“叶捕头?”
“我?我去把那大海怪砍个七八截,带回去做下酒菜。”说完,叶雪澜执刀跳入水中。
有那把无意中得来的刀壮胆,她心里也有了底气。不似上次那般小心翼翼,反而可以弄出极大的动静,引着巨蟒来找她。
水浪涌动,巨蟒却不上这个当,只用眼睛盯着她,提防着她,没有想要主动攻击她的意思。
一人一蟒在水中对峙,巨蟒慢慢盘起身体昂首积蓄力量,尾巴却一下又一下击打死鱼堆,不停地撞击金丝网。
叶雪澜缓缓上浮,来到水面,乍一出水换气的瞬间,只觉得脚下一股激流涌来,推得她几乎横倒。她索性一拍水面,凌空跃起,翻身双手持刀,向下扎进水中,直奔着巨蟒的脑袋而去。
巨蟒转动圆滚滚的身体躲开刀锋,向前一蹿,尾巴横扫向叶雪澜的腰。叶雪澜闪身躲过,蹬水向前挥刀去斩巨蟒的尾巴,巨蟒却似早有准备,一转身首尾调换位置,张着血盆大口,露出一人多高的毒牙,要把叶雪澜吞进肚子里。叶雪澜连忙后退闪避,与此同时,巨蟒的尾巴高高扬起露出水面,一通乱扫之后,朝着悬剑桥用力抽了下去。
只听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巨石纷纷砸落在水里,悬剑桥中央被打出一个缺口,拦截在桥洞前的金丝网也落在了水里。
叶雪澜心里一沉,来不及细想,先巨蟒而动,纵身出水,踩着水面向悬剑桥的方向飞奔。赶到桥下,她在缺口处停住了脚,踩着死鱼站在水面上,刀尖冲下,凝神盯着水中。
悬剑桥上的人都被蛇尾扫进了水里,他们索性据守在缺口附近,与叶雪澜形成半包围之势。
“上去。”叶雪澜急喊一声,可惜已经迟了。
她只看见巨蟒的眼睛在鱼堆里闪了一下,漂浮在水面上的人连个呻吟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拖进水里不见了踪影。其余还在水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战战兢兢握着手中刀和弓弩,四下里乱看。
叶雪澜脚踩着死鱼不敢乱动,只急得大喊道:“上岸,都给我上岸!”
“啊!”她话音才落,又一个人被扯下水面不见了。
叶雪澜目测距离,纵身跃上前,反手握刀插入水面。刀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只是没有刺进去。她收回刀,发现血槽中有鲜血。刀尖划破了巨蟒的鳞片,侧过刀身鲜血滴下,仍无半点残留。
“叶捕头。”
不远处有人突然喊了一声,叶雪澜循声看过去,水面上漂着一丝血迹。
“闪开,快闪开!”
叶雪澜一面喊一面飞奔向那个人,可那人就好似没听见一般,仍旧漂在原地。他这是在拿自己当诱饵,让巨蟒露出行踪。
不等叶雪澜奔到跟前,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叶雪澜愣了一愣,来不及伤心,立刻回身奔到原本悬剑桥的位置,守在缺口前。
其余漂在水里的人像是得到了启发,迅速朝着叶雪澜聚集,手挽手在她身前形成一排人墙,同时堵住了悬剑桥大半缺口。
“不要命了吗?都给我上去。”叶雪澜厉声道,“我用不着你们帮,都上去!”
他们没有动,连头都没有回,只是一起大喊道:“叶捕头,留神了!”
巨蟒身形庞大,桥下河道又被巨石塞住,想要通过缺口,必定要先解决这排人墙。人命关天,叶雪澜不敢稍有大意,顿时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死鱼本是堆在金丝网上的,现下悬剑桥拦腰塌陷,金丝网垂落,鱼堆失去依靠,从缺口处流向入海口。叶雪澜并未留神去辨别,这顺水流动的鱼堆里有没有其他东西,她相信站在横梁上的高行周和沈敬山会处理。
缺口处的水流越来越急,结成人墙的捕头虽然奋力要稳住身形,奈何水性着实有限,被死鱼烂虾三撞两撞之后,不得不放开相互挽着的手,与双脚配合划水。
水面起伏不定,晃动得厉害,叶雪澜不得不连续变换落脚点来稳住身形。在她第三次跃起落下后,巨蟒毫无征兆地从水中蹿出,水花将水里的人掀翻在一旁的死鱼堆里。
巨蟒的身体绷得笔直,如同一支巨型的离弦利箭,想从缺口处飞过。这已经是它跃起的极限高度,饶是如此,仍低于悬剑桥的桥面。
叶雪澜急奔向尚未损毁的桥柱,蹬着石面一路上到桥面,并不停留,翻身来到桥朝向大海的一侧,脚踩在栏杆上,双手持刀,纵身一跃,单膝跪在巨蟒身上。
刀直直地没进巨蟒的头骨,巨蟒发出尖锐的叫声,又向前飞出几丈远,已大半个身子都在入海口与悬剑桥之间的水域。横梁上射下一支弩箭,正中巨蟒左眼,又一支箭落在叶雪澜脚边,上面系着绳索。
叶雪澜拔刀割断绳索缠在手上,上前一步踏在巨蟒伤口上,往前一跳。巨蟒吃疼高仰起头,她趁机反身挥手,刀割开巨蟒的咽喉。她一路下坠中,手片刻不停,使出龙衙的刑刀刀法。墨、劓、剕、宫、大辟五式从头使到尾,再从尾使到头,循环往复,寒光交错,血滴飞溅,巨蟒露出水面的部分已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入水中后,叶雪澜只觉浑身酸疼,执刀的手更是已经脱力,索性将刀收在腰间,任由绳索拉着自己漂到入海口横梁下。
她抓着绳索,蹬着横梁支柱上到横梁,回头再看巨蟒,它晃了两晃,直直拍进水里,水花四溅,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血染红了大半河道,身子淹没在水下,水波涌动时鳞片若隐若现。
“没事吧?”沈敬山丢下手里绳索,上前问道。
叶雪澜摇头,拔出别在腰间的刀笑道:“多亏了这把刀。”
“刀?”沈敬山不解,“刀怎么了?”
高行周道:“这把刀插在巨蟒身上三百年,想不到仍然如此锋利。”
“您认识这把刀?”叶雪澜有些吃惊,脑子里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转瞬即逝,待要细想,又觉得眼下大敌当前不是时候,于是上前道,“那巨蟒似乎颇为忌惮这把刀,想必是个斩妖除魔的神兵利器。有这把刀在,我一个人也守得住悬剑桥了,甭管再来什么妖孽,一刀砍了就是。头儿,您把其他人撤下去吧。”
高行周摇头:“不用了,你也不用回去了。”
“嗯?”
“三百年前这条巨蟒曾化为真龙,虽然不足一个时辰,但也足够它成为这潜河中的霸主了。”
“难怪那些鱼会受它驱使。”叶雪澜恍然大悟,“这么说,龙灵之力算是保住了?”她说话间目光流转,不经意瞥见下方水域,大惊失色道,“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沈敬山连忙扶着栏杆往下看,水上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死鱼,哪里还有巨蟒的影子?
“巨蟒的尸体呢?怎么不见了?”
说这话时,沈敬山已向两侧的人打了手势,所有人都张弓搭箭,对准了水面。不一会儿,一支弩箭在死鱼中间现身,漂来漂去。
叶雪澜眼尖先看见,指着道:“是沈大哥的箭。难道是巨蟒自己拔出来的?这可真是成精了。”
高行周在一旁道:“敬山,问问水中机关的动静。”
“是。”
沈敬山拿出一支响箭搭在弩机上,射向西侧海防堤,才近堤岸就已力竭扎进水里。片刻后,堤上也依样射来一支响箭,射程不及刚才那支一半远,就被风吹歪了。
“不是绞进机关里了。”高行周皱起眉头,“已经开膛破肚,怎么会没死?”
叶雪澜道:“也许是沉了,我下去看看。”
水底下并无活物,只有已经完全展开的机关。巨型机关伫立在水中,大大小小的齿轮相互咬合,借着水流的力量缓缓转动。
再向下,光线更加昏暗,叶雪澜沿着机关的各个齿轮,摸索着往更深处沉去。她屏息凝神,感受着周围的动静。海水倒灌进潜河,此时水流如潮汐一般,时而上涌时而后退。在这有规律的水流之中,有一股明显与其他的流向不同,不仅杂乱无章,而且含着挣扎和恐惧。
叶雪澜一手攥紧了刀柄,另一只手轻轻一推机关,借力飘向那股怪异的水流。离得近了才发现,巨蟒的尾巴正胡乱摆动,似乎是想要挣脱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等凑得更近些看个究竟,只见巨蟒的尾巴劈头甩了过来。叶雪澜忙闪身躲开,心中暗自惊诧,这巨蟒明明已经被她开膛破肚,竟还有如此力道,当年它化为真龙时是何等无可匹敌,可想而知。
巨蟒的尾巴落在机关上之后,机关缓缓转动,将巨蟒的尾巴绞进齿轮之中,拉着巨蟒向机关的方向慢慢靠近。
叶雪澜不敢擅动,此时水中血肉横飞,本就昏暗的视线更是模糊一片,缓慢靠近的除了巨蟒的头之外还有其他东西,比巨蟒更大,也更难对付。
不一会儿,一条巨大的飞鱼出现在叶雪澜的视线中。它咬着巨蟒的头不撒口,左右晃动,想要将到嘴的美食从机关里扯出来。
怎么是它?叶雪澜瞪大了眼睛,想不到斩龙渊中那条海怪似的飞鱼,竟被海水给冲到了这里。这家伙也打算跃过龙门,夺取龙灵之力吗?心念一动,刀已横在身前。
飞鱼翻着灯笼大的眼睛瞟了叶雪澜一眼,而后不再理她,一心一意对付面前跟自己抢食的机关。然而它并不是那机关的对手,对峙半晌,最终只得松口,眼睁睁看着长长的巨蟒被机关搅成了碎肉,漂浮在水中。饶是这样,它也不想放过到嘴的食物。只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将混合了血肉的水吸进嘴里,再从两腮喷出多余的水。
叶雪澜忙闪身躲到它后面,盯着专心进食的飞鱼。她在斩龙渊里进出几次,知道这庞然大物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其实它只吃冷食,从不主动攻击活人,故而只需在龙门异动期间诱它留在这片海域里,等海水回归正常,它自然就会随之回到斩龙渊。
打定了主意,叶雪澜悄悄上浮,来到横梁上,将所见与对策告知高行周。
“您放心,这家伙贪吃得很,明日我去斩龙渊找些它日常吃的东西来,一定能诱使它留在此处。”
“这是养虎为患。”高行周皱着眉摇头,“如你刚才所言,若它想要入海,水下的机关决留不住它。”
“它并未受到龙门异动的影响,自然也不会入海跃龙门。眼下这情形,不去招惹它才是上策,真惹怒了它,恐怕又要搭上许多条人命。”
“你怎么知道?”高行周紧盯着叶雪澜,“卷宗上并没有这东西的记录,有没有影响谁都说不准。更何况这东西是从斩龙渊来的,只这一点,它就比潜河中的鱼蟒危险百倍。”说完,他回头吩咐沈敬山,“弓弩准备,只要那条鱼冒头,立刻射杀。”
“是。”
高行周又对叶雪澜道:“眼下的形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该知道,无论中州还是并州,都经不起万一。待敬山他们做好准备,你去把它引出水面。”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将绳索缚在腰上。”
这不容置疑的语气,显然已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叶雪澜只得抱拳垂头道一声“遵命”。
再入水中,飞鱼已停止进食,正懒洋洋地随水流漂着。它见叶雪澜出现在面前,鱼鳍轻轻一划,水流推着叶雪澜向远处飘出丈余,而后它又恢复张开双鳍,一动不动的状态。
这似乎是不希望被打扰。叶雪澜远远地看着飞鱼,举棋不定。互不相犯,各自相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高总捕头的命令又不得不执行。
正当她犹豫时,一支利箭打破了眼前的平静。
叶雪澜回头,箭是从水面擦着绳索斜射进水中,算着方位,若她刚才没有被飞鱼推开,那么这支弩箭就会刺穿飞鱼的脑袋。
腰间绳索是救命的手段,也是定位的方法,高行周算准了她不会立刻动手。
绳索绷紧,叶雪澜飞速后退,同时弩箭一支接着一支落在眼前。飞鱼正吃饱喝足,闭目养神,冷不丁一下,鱼鳍边沿被弩箭擦伤,渗出血丝。
飞鱼受伤,保命的本能令他奋力反抗。它用力煽动鱼鳍,水中立时波涛汹涌,本是朝着潜河上游涌动的水竟霎时逆转倒流,朝着叶雪澜扑来。
叶雪澜吃惊之下,本能地用力一拉牵引自己的绳索,借力迅速上浮,纵身跃出水面。才一露头,立刻见水面上弩箭交织,全无空隙。她只得一面以刀挡开利箭,一面反身回水中,割断腰间绳索,向更远更深处游去。
箭雨戛然而止,叶雪澜在水下听见岸上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浮出水面,只见横梁上站着的所有人正一齐冲着水面大喊。
“我拉你上来!”沈敬山一见叶雪澜,立刻射出拴着绳索的箭。
叶雪澜舒手去抓绳索,与此同时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直从水中飞起,迎面扑来的风让人睁不开眼睛,低头一看,自己正踩在飞鱼的脊背上。离地已有十丈有余,如此高度,稍不留神就会见阎王。叶雪澜不敢擅动,只得暂时先稳住身形,随着飞鱼一起翱翔于空中。
此时,飞鱼张开两鳍,好似大鹏鸟,越过阻在入海口的横梁,朝着宽阔的海面上飞去。在它身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仰面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奇景。
眼见着飞鱼已完全越过横梁,高行周突然反应过来,一把夺过沈敬山手里的强弩,瞄准了在半空中滑翔的飞鱼。
沈敬山忙喊道:“头儿,雪澜!”
他话音才落,三支弩箭齐发,直奔着飞鱼而去,不偏不倚正中飞鱼雪白的腹部,直没至箭羽。
飞鱼吃疼,左右倾斜晃了两晃,而后头朝海面栽了下去。
“啊——”叶雪澜扑倒在鱼脊上,衔住刀,两只手死死抓住鱼鳍,跟着飞鱼在半空里滚了几圈,不由自主地往下坠去。耳边只剩下风声,面颊被刮得生疼,继而风声戛然而止,海水扑面而来,涌入口鼻,猛烈的撞击使得四肢百骸散了架似的疼,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咳。”血从口中溢出,叶雪澜这才觉得五脏六腑也疼得很。她忙屏息,忍住呻吟,以防呛水,又四肢并用,趁着这口气还未用尽,拼命游向水面。
眼前光线渐强,叶雪澜冲出水面,深吸一大口气,猛咳了几声,呼吸之间全都是血腥味。她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水,环顾四周搜寻,哪里还有飞鱼的影子?再看向不远处的龙门,山河图中那一点翠绿更加鲜艳欲滴,天际层层黑云衬得龙门愈加霞光艳艳。
不知那条飞鱼是死是活,水下水面皆没有它的尸体,难道顺势回斩龙渊去了?叶雪澜捂着胸口咳了两声,五脏六腑比刚才更觉有撕裂感。呼吸不稳,她不敢贸然潜入水中查看,可飞鱼入海,如今活不见影,死不见尸,回去也必定无法跟高行周交代。
正当叶雪澜拿不定主意时,又一波海浪自远处疾速涌来。排山倒海之力,眨眼间到了面前,不由分说,连推带搡,人如一片秋叶在水中沉浮。
自高处跌落水中,摔得不轻,叶雪澜只得随波逐浪,顺势回到入海口。
守在海防堤上的捕头扔下带着绳索的铁钩,将叶雪澜从水中拉到海防堤上坐下休息,一面又着人通知高行周和沈敬山。
片刻后,原本守在横梁上的那队人陆续来到海防堤上,叶雪澜勉强起身相迎。
“雪澜。”沈敬山快步跑到叶雪澜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松了口气,“幸好没事。”
叶雪澜报以一笑,目光越过沈敬山,看向随后赶来的高行周。
高行周面色平静地回视叶雪澜,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没什么好说的。
沈敬山站在中间,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忍不住道:“雪澜,头儿也是斩杀妖孽心切。况且他知道你的本事,即便落入海中,对你而言也算不上什么。”
“我知道。”叶雪澜深吸了口气,压下疼痛,向高行周道,“水中昏暗,所以属下并未亲眼见到那条鱼的尸体,是死是活还要再去查看。”
高行周见她如此说,轻轻点了点头,道:“此事结束,我向朝廷给你请功,擢你去六扇门。”
“总捕头好意,雪澜心领。但这飞鱼是总捕头您杀的,雪澜不敢冒功。”叶雪澜手腕一转,双手擎刀递到高行周面前,“这把刀原属龙衙的前辈,请总捕头代为收回吧。”
高行周盯着刀看了一会儿,又抬眼看向叶雪澜:“此事彻底结束之后,再归还也不迟。”顿了一下,面上露出颇为愧疚的神情,“倘若那条飞鱼真的没死,你有个防身的兵刃在手,我也放心。”
叶雪澜见他如此说,也不再坚持,反手将刀扣在手臂后,对身旁的捕头道:“去找条渔船来。”
沈敬山上前一步道:“我跟你一起去。”
“海中不比潜河,你去了反而麻烦,还是留在这里吧。”
“可是……”
“敬山。”高行周打断了沈敬山的话,“你跟着去,不是帮忙,是给雪澜添乱。”
叶雪澜心知沈敬山在担心什么,于是笑道:“放心吧沈大哥,就算那条鱼真的还活着,凭我手里这把刀也足以将它杀了。况且它中箭在先,跌落在后,几乎不可能还活着。”
“那你多加小心。”
叶雪澜颔首,脸上笑容未落,只觉脚下地震了一般猛烈晃动。她忙回头看向水面,只见倒灌入潜河的水迅速后撤,裹挟着入海口的死鱼一股脑涌进大海。潜河如同上游山洪暴发,水自上游转弯处奔腾而下,如脱缰野马,直冲着辽阔的大海飞奔而去。
河水倾泻,海水后撤,两股巨大的冲击力在入海口处叠加,拦腰折断的悬剑桥在水花四溅之中轰然倒塌,水裹挟着巨石狠狠撞击在机关和石柱上。
海防堤晃动得更加厉害,同时水底传来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水底机关齿轮崩裂,碎石飞溅,支撑横梁的石柱也随之出现裂纹。裂纹自下而上蔓延,十七根石柱一齐坍塌,整条横梁砸入水中。目之所及已分不清是水浪是石浪,水和巨石参杂在一起,青白交错翻滚朝着龙门方向而去。
潜河的水仍在不停涌向海面,像是被压抑得久了,要在此刻狠狠出一口恶气。河水与海水的分界线越推离岸边越远,离龙门越近。龙门与海防堤之间的水域,几乎都变成了潜河延伸。
“头儿?”叶雪澜扭头看向身旁的高行周,只待他确认。
高行周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化龙。”
“什么?化龙?”沈敬山惊呼,“这怎么可能?那条鱼中了三箭,竟然真的还活着?还是说,还是说潜河中除了那条巨蟒之外,有其他的东西,我们遗漏了?”
高行周缓缓摇头:“不知道,也不重要。”
的确不重要,不管这东西化龙之前是什么,化龙成功之后都会变成巨大的威胁。
叶雪澜紧紧握住手中的刀,目光片刻不离龙门。
山河图上那一点幽幽翠绿绽放出耀眼的光芒,龙门下海水涌动,一浪高过一浪,层层堆叠出通向龙门顶端的台阶。海浪翻滚,不停上涨,显出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飞鱼如同弄潮儿,随着浪头时起时伏,一步步来到龙门之下。它扇动鱼鳍,从水中跃起三尺,却没有顺势滑翔,而是重重拍回水面。
可见是受了重伤,正在垂死挣扎。
“我去杀它。”叶雪澜紧走几步,纵身就要往水里跳时,被高行周叫住,“总捕头?”
“来不及了。”高行周抬了抬下巴,“你看。”
叶雪澜回头看向龙门,只见那条飞鱼已奋力跃起在半空,似一只巨大的风筝,乘着海风,飘飘荡荡朝着龙门上方的山河图而去。它腹下伤口鲜血淋漓,在山河图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
甫一过了龙门,飞鱼精疲力竭,倒栽入海中。与此同时,龙门发出“嗡”的一声,无形的力量朝着四周扩散,推开海水直到海防堤下。
压迫感扑面而来,海防堤上的人都站立不稳,只得单膝跪地,朝向流光溢彩的龙门。
叶雪澜站在最前面,被压得无法抬头直视。
片刻后,忽听身后不知是谁,惊恐地大叫了一声:“看,是龙!”
的确是龙,传说中的,只在卷宗里才出现过的青龙。
它从波涛中露出头,青中泛着金光的鳞片像一身威风凛凛的铠甲。
它凝视着海防堤上的人,双目澄澈透亮又深不见底。
它张开巨口,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吟。
无形的压力消散,叶雪澜一时热血上涌,倏然起身,提刀上前,昂首直视这立于海天之间的庞然大物。只见青龙靠近海防堤,并未完全出水,只露出上半截身体,伸出巨大的脑袋凑过来与叶雪澜对视。
一瞬间,时间似静止了一般,叶雪澜的眼里只剩下了眼前的青龙。
她死死握住刀,身体因恐惧不停地颤抖,脸上却不露怯,只是瞪着近在咫尺的青龙,几乎能感觉到从它鼻子里喷出的热气。
卷宗中记载,一旦妖孽化龙成功,必须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将其斩杀,否则龙灵之力将彻底与这妖孽融为一体,到时就再无转圜余地。
前人有言,青龙下颌处的逆鳞是它唯一的弱点。这样的距离,挥刀必中。
叶雪澜心里催促自己赶快动手,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握着刀的手更是颤抖不已。
“嗖”,箭自背后射来,打破了一人一龙对峙的平静。
箭正中青龙鼻梁上的鳞片,崩落在一旁。特制的箭尖能穿石破金,现在却被龙鳞撞成了平的。这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给了叶雪澜挥刀的勇气,她反手使出刑刀刀法中的“墨”,直取青龙的下颌。
青龙昂首躲开,直起身体,冲着叶雪澜大吼一声。海水陡然涨起三五丈高的浪头,跟着吼声一起朝着海防堤拍过来。
叶雪澜忙纵身后退,与沈敬山会合。脚才站稳,就听身后万箭齐发,目标都是青龙的下颌。
箭矢不停地撞在青龙的鳞片上,它不耐烦地晃了晃头,像是厌恶这蚊蝇一般的骚扰。叶雪澜全神贯注,紧握着刀,防范青龙突袭。
只见它缓缓地转过身去,朝着龙门的方向渐行渐远,毫不理会身后的箭雨。
青龙这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叶雪澜不禁跟着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它的背影疑惑不解。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传说中祸国殃民的怪物,对他们似乎并无恶意,甚至认为它可能会跟中州和平共处。
正当叶雪澜发愣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跟着身体一沉,脚下的海防堤出现了一道裂纹。她吃惊之下忙闪身躲开,不料一连几处落脚点都出现了坍塌,固若金汤的海防堤好像变成了一堆流沙,稍微碰一下就凹下去一大片。
几个起落之后,叶雪澜才终于站稳,回头再看,海防堤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海水倾入桥东镇。
眨眼间,靠近海防堤的所有货仓房屋都淹没在水下。滔天的海水如脱缰野马,在桥东镇肆意奔腾,所过之处只有一片汪洋,听不见人的叫喊,也看不见有人浮出水面。对于桥东镇的百姓来说,一切都太过突然,以至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葬身水中。
伴随着海防堤大幅度晃动,巨响接二连三,缺口也越扩越大,往日里阻挡了无数大海潮的堤岸,此时竟一溃千里,不堪一击。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叶雪澜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只握着刀站在原地,看着桥东镇中涛涛海水,呆若木鸡。
“叶捕头!”
一声惊叫让叶雪澜猛然回神,只见一个捕快朝着自己扑过来,在他背后,海浪如巨锤狠狠砸下。
血从年轻的捕快口中溢出,落在叶雪澜的脸上。他冲着叶雪澜勉强咧嘴笑一下,渐渐放松了按在叶雪澜肩膀上的手。
又一个海浪劈头落下,两人一起被撞倒在地。
叶雪澜一只手将刀插入海防堤的石缝中,稳住身体,另一只手去抓年轻捕快的手。指尖一空,定神细看时,年轻捕快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迅速后撤,积蓄下一波攻击力量的海水。她闭了闭眼,忍下泪水,起身拔刀,不远处的高行周正指着海面,冲她喊着什么。
两人隔着海防堤的巨大缺口,期间海浪奔腾汹涌,叶雪澜听不见高行周的话,也看不清他的口型,但注意到他一直在重复做两个动作,一个是指向海面,另一个是抹脖子。
海中,斩杀。
本已离开的青龙去而复返,庞大的身躯在海浪中时隐时现。随着青龙的靠近,灌入桥东镇的水更加汹涌澎湃,大有要将陆地上的一切都淹没的架势。
叶雪澜想起了海妖的传说,水漫并州。
是她想错了,传承千年的化龙为祸,岂是捕风捉影?妖孽对人,怎么可能存有互不侵犯之心?哪怕是从前那只飞鱼,与她井水不犯河水的同时,不也是以入斩龙渊采珠的人为食?倘若刚才她没有犹豫和胆怯,桥东镇也不会有现在的灭顶之灾了。
青龙行至近前忽然停住,一双巨大的眼睛紧盯着防海堤的缺口,歪着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它垂头一个猛子扎进了海水中,朝着防海堤而来。
叶雪澜见状,再没有片刻迟疑,立即纵身自缺口处跳进了海浪中。
水中泥沙混杂,石块翻滚,叶雪澜扒着缺口处凸起的石头才勉强稳住,没有被水流冲向桥东镇。她紧贴在防海堤的基石上,只等着青龙游至近前,趁其不备,偷袭它的下颌。
然而青龙并没有给她偷袭的机会,临要到海防堤时,它像是知道了缺口处有一把锋利的刀在等着自己一样,忽然改变了姿势,掉头往左侧而去。庞大的身躯因为龙头的转向而横了过来,顺着水的流向径直拍向缺口处。
叶雪澜吃了一惊,连忙下潜,这才躲开了一场被镶嵌进石头的厄运。她摸着海防堤的基石朝龙头的方向潜行,即将要摸到龙须时,按着海防堤的手感受到了奇怪的震动,继而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海防堤中爆发。
这力量之大,竟将涌向缺口的水流都推得逆转,叶雪澜被狠狠推了出去,失去支撑,裹挟在水流之中漂出去几丈远,才终于抱住一块海中巨石,勉强稳住身形。
离得远了她才发现,随着刚才那股力道,海防堤的基石上又多出一个缺口。两个缺口一个在龙腹旁边,另外一个在龙头附近,相距甚远,大小形状却都十分相近。
更重要的是,横拍在防海堤上的青龙,正艰难地调整自己身体的位置,用肚子和头挡在缺口前,尤其是龙腹旁那个缺口,虽不至于滴水不漏,但已足够让堤岸上的人及时填入防汛沙袋,堵住缺口。
青龙斜眼看向叶雪澜,它眨眼的速度越来越慢,高昂在缺口前的头也渐渐有了下垂的趋势,像是已经体力不支,用目光恳求她过去帮忙。
叶雪澜也顾不上惊诧,放开手随着乱流向前,撞在青龙坚硬的鳞片上。她抓着鳞片借力向上一蹿,恰好来到青龙的下颌处,脸侧即是那片白色的月牙形鳞片——逆鳞。
这是青龙身上唯一的弱点,只需用刀刺入这片龙鳞中,这条龙就会消失,她也就完成了斩龙之责。
叶雪澜盯着龙鳞,手臂缓缓抬起,利刃一寸寸靠近逆鳞。
忽然,青龙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继而海中的水流变了方向,整条龙似体力不支般,贴着防海堤的基石往下滑了一段距离,原本被青龙堵住的缺口再次涌进海水。
不管这场水漫中州是不是青龙造成的,现在它用自己身体堵住缺口是千真万确、无可否认的事实。如果失去了青龙的助力,那桥东镇就真的没人能活了。
叶雪澜打定主意,摸着青龙的龙鳞一路来到它头上,扬手将刀插入高处石缝中用以借力,一只手拽着龙角使劲往上提。
青龙倒也配合着努力往上抬了抬头,重新将缺口堵住。
叶雪澜心中稍稍松了口气,放开龙角,探身伸手摸了摸青龙的鼻梁,以此向它致谢。不料,伸出去的手尚未收回,一支利箭自水面射入,直奔青龙的头而来。
眼看着箭越来越近,青龙却一动也不动,只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水中这一人一龙心里都十分清楚,此时只要龙的脑袋稍有移动,缺口就堵不住了。于是,叶雪澜一个旋身,反手抽刀将箭打偏,护住青龙的头。
她仰头看向水面,心中盘算,如何能想个办法,让堤岸上的高行周和沈敬山知道,想要阻止这场水灾,他们需要青龙的帮助。只是还未盘算出什么结果,身旁的海防堤震动,龙头正上方的基石崩裂,碎石飞溅。
叶雪澜下意识举刀挡在身前,却也知道这是徒劳。这一次崩塌力道之大,连青龙都被震得偏了头,何况她凡胎肉体,血肉之躯?碎石打在身上任何一处,都足以留下对穿的血窟窿,必死无疑。
既已选择来到此地,就已做好了殉职的准备,心中已无惧怕,只有诸多可惜。
她再不能替小蒲照顾他的爹娘,亦没有信守对青黛和方骏声的承诺,而那一句“登门拜访”也成了空谈。她回不去了,将从此长眠水下。
种种遗憾浮现,可当此生死关头,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耳畔响起青龙的长吟声,眼前闪过一道青色,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亦没有被无数碎石打成马蜂窝,叶雪澜惊魂甫定,发现自己已被青龙用身体团团围在当中,是以躲过一劫。
不等露出死里逃生的欣喜,更大的危险扑面而来。水涌进缺口,巨大的推力使得青龙这等庞然大物也难以稳住不动。即使有青龙遮挡庇护,也不足以完全躲开水流的裹挟。叶雪澜被海水推了个跟头,接连翻滚了几圈后,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坚硬的龙鳞上。她余光里瞥见了残破的海防堤,脑海里一下子闪过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只是还来不及仔细思索,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叶雪澜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是疼,从头到脚,四肢百骸,浑身上下,连骨头带肉,没有不疼的地方。等缓过了这阵疼,身体才渐渐有了别的知觉。
仰面朝天,后背贴着冰冷的地面,胸口却不知什么缘故,有一阵阵微风拂过,风是温热的,驱走了寒气。张开手臂,右手摸到了身侧的刀柄,左手摸到了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正是微风的源头。
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皓月当空,繁星点点,高山剪影直入云霄,可以确定现在是躺在山脚下。转头看向左侧,青龙巨大的头闯进视线中,自己的手还搭在它鼻子上。
“啊!”叶雪澜吃惊之下,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单膝跪地,举刀护在身前,盯着跟自己只相隔一臂远的青龙,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青龙抬起搭在岸上的头,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回视。
月光清冷皎洁,将山谷里照得通亮,叶雪澜顺着龙头向远处望去。
两山之间的河道刚好够青龙浮在水面,它长蛇似的身体顺着河道蜿蜒,无论是宽窄还是形状都十分合适,好像这河道就是为它量身定制的。
叶雪澜心中一动,想起龙门异动之前,出现在天空中的海市蜃楼,几乎与眼前所见一模一样。
夜风吹过,湿衣服贴在背上,冷飕飕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才意识到,刚刚青龙对她非但没有恶意,还以龙息为她取暖驱寒,故而自己的衣衫前襟是干爽的,背后仍湿漉漉。
明白了这个,表情也缓和下来,叶雪澜放下刀,双手抱拳对青龙道:“多谢你救了我。”
青龙歪头,眨了眨眼睛,周身出现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光与龙鳞反射的月光不同,没有清冷,亦不夹杂夺目光泽,只有纯净的金黄色,一派温暖柔和,让叶雪澜想起了昏迷中感受到的龙息。
光晕越来越亮,将青龙完全裹住,它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延绵数十里的水面金灿灿的,像是铺满了深秋时节的银杏叶,带着蓬松柔软的质感。
青龙缓缓垂下头,闭上眼睛,表情肃穆安详,渐渐与光晕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叶雪澜盯着眼前的奇景,目不转睛,直到青龙凭空消失,才回过神来。
难道,刚才所见这奇景就是真龙现世?
龙衙卷宗的记载,龙灵之力与跃过龙门的妖孽融为一体之日,就是真龙现世,为祸中州之时。
然而,自龙衙建立以来,千百年间历经数次化龙为祸,龙衙捕头从无败绩。是以没有人亲眼见过真龙现世,只知道卷宗记载,真龙残暴嗜杀,所过之处,无人生还。
可是,如此平和的光晕中,真的会诞生祸乱天下的妖孽吗?既然残暴嗜杀,又为什么要放过她?难不成,这化龙也跟讨口封一样,只要人对它说的第一句话是善意的,它就会跟着转了性子,从此放下屠刀当条好龙?
想不通的事太多,脑子里千头万绪混成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水面哗啦作响,惊动了岸上沉思的人。
凭多年经验,叶雪澜断定,这是水里有东西要上岸。她忙持刀后退,伏身屈膝,伸出手臂,刀尖虚点在前方不远处,护在身前。
岸边先出现的是一对鹿茸似的犄角,跟着小马驹似的头也冒了出来,嵌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肉乎乎的前爪先搭在岸上,然后一蹦,长长的身子完全离开水面。
这突然出现的东西站在岸边,冲着她摇头摆尾,看似无害,可叶雪澜不敢大意,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同时上下左右将这东西打量了一番。
鹿角、牛耳、马头、鹰爪、蛇身、鱼尾,再加上这浑身覆盖着的青金色鳞片,可以肯定,这小东西与之前那条青龙是同类。只不过,它非但没有青龙的威风凛凛,恰恰相反,光影昏暗时,乍乍一眼瞧过去,简直跟两三个月的长条型小狗差不多。
是幼年时期的青龙,这一点叶雪澜可以肯定。她虽不知道它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但是知道,在此次飞鱼跃过龙门之前,中州是没有龙的。
知道这小东西是自己旧相识,自己的命又是青龙救回来的,叶雪澜心中提防之意大减,脸上认真严肃的神情也渐渐变成了友好的微笑。
也许是感受到了这种态度变化,那小青龙立刻撒开四爪飞奔过来,全然就是小狗见着主人的样子,根本不在乎那明晃晃的利刃还挡在它和叶雪澜之间。
叶雪澜怕伤了它,忙翻腕收刀。但她本已疲惫至极,刚才情急之下保命要紧,还能勉力支撑,眼下放松了精神,只觉手臂发麻。刀并未如预想中那样,画个半弧后稳稳扣在手臂上,而是在转手腕的一瞬间,脱手飞向水面。
“我的刀!”叶雪澜惊呼,挣扎着要伸手去接。
身形才动,只见奔向自己的小青龙突然刹住脚,掉转头纵身跃起在半空,伸出两只前爪扑向刀刃,又听“当啷”一声,刀被按在石头上,距岸边仅一指宽的远近。
叶雪澜一步三晃走过来,单膝跪地握住刀柄,将刀拎起。有血顺着刀刃流到血槽中,并不沥下,盈盈一汪,存在其中。
她吃了一惊,忙转头去看后退到一旁的小青龙。只见它左爪虚点在地上,爪尖挂着血珠,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叶雪澜将刀放下,从随身布袋里摸出常备的药瓶,跪坐在它面前,用商量的语气道:“给我看看你的伤口好不好?”
“呜。”
它一瘸一拐后退几步,趴在地上,头枕在受伤的前爪上,眼睛盯着叶雪澜。
叶雪澜晃了晃手里的瓷瓶,说道:“上了药就能止住血,就不疼了。”
“呜。”
“不上药也行,你让我看看,我给你包扎一下,好不好?”
“呜。”
无论说什么,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低声呜,简直像个任性的孩子。
只是人有人言,兽有兽语,龙听不懂人语,人也听不懂龙言,叶雪澜除了等它理解自己的善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先盘膝坐下,努力做出和善温柔的表情。
小青龙趴在地上看了叶雪澜好一会儿,才终于站起身朝她走去,前爪已经可以完全落脚踩实,想必龙的恢复能力极强,小小的伤口顷刻间就能痊愈。
叶雪澜虽然心中好奇,可是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生怕把它吓跑。
只见它慢慢走近,忽然又停住,歪着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好像在琢磨什么。
等了片刻,不见小青龙有什么动作,叶雪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着去摸它。
她已做好了被小青龙攻击的准备,没想到它竟然十分配合地向前伸头,用鼻子去碰指尖。柔软的触感,与刚醒来时摸到的一样,龙息如和煦春风,是山谷中唯一的温暖。
这触碰又如同一种靠近许可,小青龙蹦到叶雪澜身边,用头蹭她搭在膝头的另一只手。
叶雪澜双手轻轻捧住它的头,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它的头顶,低声道:“谢谢你。”
谢谢它救了自己的命,谢谢它帮自己抓住了刀,更谢谢它没有变成一个嗜杀的怪物。
“呜。”虽然得到的还是这个回答,可叶雪澜觉得,这回它是听懂了自己想说的话。
“呜。”它又叫了一声,从叶雪澜的手里挣扎出来,摇头摆尾走到水边,“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叶雪澜虽然很想跟着下去一探究竟,可也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一旦下水那就等同于是跳河自尽。她只能坐在岸边,一面等小青龙回来,一面观察周围环境。
此处三面环山,应该是在深山,这在叶雪澜意料之中。桥东镇虽然西南临海而东北靠山,地势上却是西南高而东北低。当时海防堤决堤,海水涌入桥东镇后,自然会由西南向东北流入山中。
以眼前河道的宽度推算,十有八九是在潜河的某一条支流上,待到恢复体力之后,只需沿着河道顺流而下,就能回到并州府城。
确定自己不会困死荒山,叶雪澜心情舒畅,这才觉得又饥又渴。
她伸手掬水来喝,嘴唇才沾到水,立刻疑惑地“咦”了一声。山中河道都是淡水,哪怕海水倒灌,也决不会是这个味道。手里这一捧分明是海水,难道这里是海上?
再次环顾四周,河道中流着海水,并且有进无出,两侧又有高山耸立。这样的地方,她只能想到一个,那就是斩龙渊。
可桥东镇的地界中,能容青龙这等庞然大物通过的河道,没有哪一条是直接入海的,怎么会把她冲到了这里?难道山中另有疏通海水的河道,而她并不知晓?
“啪嗒”,水里飞出的蚌落在叶雪澜旁边,打断了她的思索。不等叶雪澜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蚌接二连三跳出水面,落在岸边,不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小堆。
小青龙跳上岸,一屁股坐在叶雪澜身旁,竖起身子,两只小爪子捧起一只蚌放在叶雪澜腿上。
叶雪澜疑惑,双手捧起海碗大小的蚌,放在眼前,吃了一惊,连忙拿过身旁的刀剖开蚌壳。
果然,雪白的蚌肉上躺着一颗青中泛着金光的珍珠。
她拿出珍珠,将蚌放下,再拿起另一只剖开来看,里面也是一颗翠珠。接连四五个都是如此,可以确定,这些蚌并非是被海水冲到这里,而是生长在此处。
是因为青龙乃飞鱼所化,故而有意带她来此?还是海水不只淹了桥东镇一处?叶雪澜心里一沉。
“呜。”
小青龙用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她的膝盖,叶雪澜转头,只见它两只前爪将蚌壳掰开,嘴凑过去,舌头探入蚌中一卷,连蚌肉带珍珠都进了嘴里,然后它扔下空蚌壳,“噗”一声吐出软嫩蚌肉中的硬物,一颗浑圆翠绿的珍珠掉进水里。
咂咂嘴,小青龙看向叶雪澜,满眼里都是期待。
叶雪澜略一沉吟,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让我吃蚌肉。”
她拿起刚才撬开的蚌,取出蚌肉送进嘴里,再看身旁的小青龙尾巴乱晃,拍打地面,发出“吧嗒吧嗒”声。
它又抓起一个蚌给叶雪澜,然后再拿一个自己吃。
叶雪澜见它又要把翠珠吐进水里,连忙伸手到它嘴边:“既然你不要,那给我吧。”
它舌头一送,翠珠落在叶雪澜掌心。
一小堆蚌,叶雪澜只略吃几个就饱了,其余都进了小青龙的肚子。叶雪澜看着身前小半袋的翠珠,琢磨着回去让青黛换成银子,也算自己为重建桥东镇尽一份力。
“嗒”,一片月牙形石片从小青龙嘴里吐了出来,掉进叶雪澜的布袋里,显然在它看来,不管是扁的还是圆的,白的还是青的,统统都是耽误它享受蚌肉的异物。
叶雪澜觉得眼熟,伸手取出细看。
这月牙形石片呈半透明状,轻盈坚韧,表面有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泽,指甲轻叩有金石声,像极了青龙的逆鳞。
“小家伙,抬头我看看。”叶雪澜一面说,一面仰头给小青龙做示范。
小青龙一翻身,肚皮朝上,四脚朝天躺在她面前,毫不设防。
叶雪澜轻轻摸了摸它肚皮,沿着它胸脯一直捋到下颌,青金色鳞片之中,月牙形的白色鳞片尤为显眼。拿着手里这片凑近,仔细对比,逆鳞与手中石片除了大小不同,几乎完全一样。
她握着逆鳞,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小青龙,它身上鳞片的颜色与翠珠一模一样,再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河道,蜿蜒如潜龙在渊,恍然明白,笑道:“想不到,我们渔民口口相传的故事竟然是真的,千百年前,真的有龙死在斩龙渊,难怪只有这儿的蚌里才有翠珠。”
青龙死在此处,身上的鳞片被蚌磨成了翠珠。然而,她掌心中这片逆鳞竟仍然能保持原样。它长在龙身上的时候,是所有鳞片中最易被刺穿的一片,可离开了龙,竟能在成百上千年的琢磨中丝毫不损。
说不定龙的灵气都在这逆鳞上,叶雪澜心中点头,从布袋中取出荷包,倒出里面的龙衙腰牌,将逆鳞放入荷包中,又拆了系在腰牌上的红线扎紧荷包口,将小青龙叫过来,将荷包挂在它脖子上。
“希望你的先祖保佑,让你一直当一条好龙。并州水灾,你若帮得上忙,我想他们也会觉得你是好的,不再伤害你。”
“呜。”
小青龙爪子一扒,荷包就来回晃动,它像是找到了新玩具,不停伸爪子摆弄颈上荷包,憨态可掬,惹得叶雪澜笑出声来。
夜更深,乌云遮月,风雨欲来。
叶雪澜填饱了肚子,也已恢复了些气力。她带着小青龙往山里走了一段,在一处向外凸出的山石前停住。石头旁有不停沥下的清水可饮,石头下足够遮风挡雨,是个安歇的好地方。
片刻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石头前形成水帘,里面一人一龙并排躺着。
叶雪澜枕刀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忽听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声音如雨落铜铃:“我也要谢谢你,没有在它落入陷阱时,趁人之危。它救人是身不由己,是我对它的影响。原本担心随着它长大,这影响会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消失,幸好有你。因你一人,活了整个中州。”
“谁?”叶雪澜豁然睁眼,恰逢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周围。
石头下,水帘中,只有卧在她身边安然入睡的小青龙。
它咂了咂嘴,大约是梦见了鲜美的蚌肉。
次日一早,叶雪澜和小青龙沿河道向斩龙渊入口游去。
叶雪澜重伤尚未痊愈,体力不比从前,只能勉强让自己浮在水面。小青龙体型尚小,只能拖着她前行,但也省了她不少力气。
可就算有小青龙帮助,叶雪澜也还是个把时辰就需要上岸休息片刻,免得脱力沉底,把自己淹死。如此就耽搁了行程,一人一龙折腾了整一天,总算到了斩龙渊的入口。
旭日东升,叶雪澜站在岸边眺望,晨曦给入口中央那块巨大的礁石镀上柔光。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抱着小蒲的尸体站在礁石上,一步步向前,下定决心要与小蒲一起葬身大海。
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叶雪澜走进水里,回手招呼仍站在岸边的小青龙:“咱们去那块石头上。”
小青龙凫到身旁,叶雪澜手才搭上它脊背,立刻皱起眉头。
龙和鱼一样,周身始终冰凉,与海水一个温度,可现在不知什么原因,它身上竟然温热如人体。
难道是一路拖着她,累病了?
这担心的念头才起,叶雪澜就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将这条龙视为朋友一般,正因为关心,故而不自觉间就忽略了它本身的强大,无端生出许多没来由的担心。这就是关心则乱,心乱了,也就忘了这小家伙真正的本事。它可是条龙啊,别说拖着个人,就是拖着条船,恐怕也绰绰有余。
是以,它的体温升高定然别有缘故,只不知对它来说是弊?是利?
叶雪澜正心里暗自担心,猛觉手上一空,回过神来,只见眼前茫茫大海,哪里还有小青龙的影子?这一惊吃得不小,她忙屏息下潜,四下里乱看。
昏暗的海中,看不见小青龙的踪迹,倒是有个影子缓缓靠近,瞧着像是具尸体。
叶雪澜带着伤,一口气撑不了许久,连忙拿出渔网,扬手撒开,将那人裹在网中。自己用尽全力,猛一纵身跃出水面,跪在礁石上,吃力地收网。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人拖上了礁石。叶雪澜只觉眼冒金星,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一只手撑地稳住身体,一面大口喘息缓过了这口气,一面探手去试探渔网里的人。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眼清秀,衣着整齐,可惜已没了气息。看样子不像是遭了海难在水中漂了很久,倒像是刚死不久就被扔进了海中。至于是海葬还是别有缘由,眼下叶雪澜也没心思猜。
她已力竭,短时间内不能再下水,只好瘫坐在石头上,眼睛不离水面,心里盼着能寻到那小小的青色身影。可它就像是凭空融进了水里似的,全然不见踪影。
日影渐移,越等越担心,她终于忍不住扶着石头挣扎起来,打算冒险再下水看看。脚还没碰到水面,就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道:“我在这里。”
叶雪澜吓了一激灵,抽刀转身循声看去,渔网中的“尸体”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是诈尸?是借尸还魂?是海妖幻化?还是冤鬼索命?
一霎时间,叶雪澜脑中转过数十种从小听到大的故事,越想越觉四肢冰冷,脊背发凉,浑身僵硬,抖着嘴唇吐出一句:“鬼啊!”
“你别怕,我不是鬼。”少年从渔网里钻出来,向前走了两步。
“别过来!”叶雪澜惊叫,接连往后退了几步,一只脚已经踩进水中。
“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别动。”他连忙站住,“要是再下水累着,伤可能会更严重的。”
叶雪澜闻言惊讶,再看他双脚踩地,身后有影,的确是个活人,便问道:“你到底是谁?”
少年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回答道:“我是青龙啊。”
“青龙?”叶雪澜几乎将眼珠子瞪出来,挑高了语调,万分怀疑地道,“你?”
“对啊,是我,我真的是青龙。”少年从衣领里拎出一条线,摘下挂在脖子上的荷包,“你看,这是你给我的,你还让我当条好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