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兀自给驾车的裴锦道:“老夫给你一条生路,可不代表外面那些小兔崽子愿意给你。”
“老将军给晚辈一条路,也是给祖氏一门一条路。至于这路成不成活,则看晚辈自己的本事了。”
陈桥有些懵。
祖老爷子侧头发话:“我可不傻,就你这丫头,可不是那小子的丫鬟。胆子倒是大,骗了我孙子,又骗了我。哼——”
陈桥继续懵。
“这么笨,就别来救人了!”祖逖一脸嫌弃。
陈桥弱弱回话:“我不笨,应该还挺聪明的。”
裴锦没发话,她也没松手里的纱布。
祖逖“咳咳”两声。
裴锦勾唇,“老将军还是再忍忍。吃点苦头回头向陛下报信也好交代。”
祖逖重咳一声:“你回去告诉阿黑!只要老子还活着,就不允许他乱来——”
“晚辈谨记。”
陈桥却在心中思索。
“阿黑”,似乎是王敦将军的小名。
王家在庙堂里把握朝政,王敦又手握重兵。
难道是王家要造反?
裴锦来当说客的?
脑子里一顿浆糊。
祖逖失望摇头,“你这丫头想的这么明显,两下就给人买了——”
陈桥尴尬笑:“可不是——已经给卖过一次了。”
“看来就是个勇的。”
陈桥仿佛回到多年前在小阳山上的相处模式,“老将军,您可别小看我,我还是挺聪明的。就比如您孙子在黄土原那一战,我就有研究。此地开阔,一马平川,且敌军骑兵强悍,站利。若是我,则不会正面用兵力压制,白白死伤无数将士。”
祖逖倒没打断这傻姑娘大言不惭的话。
“兵者,诡道也。地势骑兵占有,我则想办法敌方利处。战场上边打边退,夤夜遣少数骑步兵相互掩护,在敌军追击路上集中撒下足够草豆。交战一天,对面人困马乏,人听军令,马可不听。追击路上定会哄抢草豆。介时我军左右包抄,正面射手先行,射杀敌寇,振奋军心。到时左右军收网,一鼓作气,定将对面杀得片甲不留——”
“你这丫头真是异想天开——”嘴上这么说,眼中却赞叹不已。
“我还以为裴家派了个莽的来——”这话是冲裴锦说的。
“欸——可不是这回事。老将军,您德高望重,我敬仰还来不及呢,可不敢来劫持您。”
祖逖:你看我信吗?
“这事儿要怪就怪裴锦,你被捉了就不说了,你那小裴姑娘见我聪明,非得要杀了我。你说,我还能不能好好生活了——”
裴锦垂眸。
陈桥继续对祖逖道:“您帮我做个证,裴锦心里指不定也想杀我呢?我救他一命,算不算大恩呐——”
“算。”老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
又冲裴锦白色背影道,“裴大公子,我们一笔勾销,成不成?”
裴锦朝马车里看了眼,不语。
陈桥眉头拧在一起。
“你别太苛待人了!以后我天涯海角都不在你眼前晃——”
“不行。”语气平淡,却拒绝的斩钉截铁。
***
豫州边一条小河边——
陈桥将祖老爷子挟持下马车。
裴锦买下河边唯一的船。
收到金饼,撑夫乐呵呵离开。
祖氏的军队赶来,河边百米外乌压压站了一片。
见裴锦准备好了。
陈桥高声:“小祖将军,我们可没苛待祖老将军,连马车都没颠两下。解药我藏在你家客厅的花盆里了,别担心,别气——”
眼见废话要起,裴锦开口道:“你害怕了吗?”
“那可不?你倒是心大,可我就是个小老百姓,你们随便那一边,都能轻易把我掐死。我为个小命,我容易吗我?”宣泄出心中愤懑委屈。
祖逖又看热闹不嫌事大,离间道:“小丫头,你要是不愿跟他走,那跟老夫走。有老夫在,谅那群小兔崽子也不敢造次。”
陈桥摇头,一滴热泪甩在黎明前夕的大地上。
“得了吧,老爷子,我又不傻!我要是过去,你那群侄儿孙儿的,不把我生吞活剥了去——”
一时寂静沉默,那只白色的鸟儿从陈桥袖中跳到她肩膀上。
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啄着她。
裴锦将马先运过河。
再次返回,来接陈桥。
这次裴锦高喊,“将军,老将军就还给你们了。”
这边祖逖老当益壮,迈着沉稳的步子朝军队走去。
那边裴锦和陈桥疯狂划着浆渡河。
“他们的马不利,追!”
到了对岸,立马解马飞奔。
***
天大亮——
陈桥头埋在裴锦后背上,一言不发。
马儿疾驰,裴锦的长发不停打在陈桥脸上。
她突然觉得刚那会儿有些无理取闹。
可能是离家这些年大小挫折遇着,都没有这次的事大。一时压力有些大。
胡乱发了些脾气。
好在,裴锦救出来了。
年少无知闯的祸,终要自己亲手去偿还。
“我没想过要杀你,也不会让别人杀你。”
陈桥将脑袋探在前面,似乎是想看裴锦的表情。
裴锦余光瞥了眼,天光下陈桥的脸颊一道长长的疤,眼神迷茫。
“你一诺千金,我同样一诺千金。抓好——”
下一秒,“驾”一声,马儿飞驰出去。
***
一路上两人不停乔装变幻,但祖家军却始终穷追猛打。
三日后,傍晚——
天边晚霞红艳。
裴锦:“翻过这座山,就到江边了。只要过了江,祖军就不敢再追了。”
“是因为皇帝不让流民军渡江吗?”
裴锦点了点头。
既想让流民收复山河,又怕流民功高盖主,又不舍得怀柔。
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只得逼得祖逖祖华这样的忠直之士都跑去劫富济军。
两人坐在林子里,身后是一处山洞。
林哨嘶鸣,鸟群啁啾。
“你——真的要造反吗?”
裴锦淡淡看了眼陈桥,没有言语,转瞬去捡枯叶。
不敢生火,只想两人夜晚躺地能软点。
陈桥脑子很乱。
裴锦来见祖逖,祖氏一门扣下他。言语间涉及大将王敦。
祖军中有人想杀他们,有人又不想。
裴锦明显是和祖逖谈崩了,但祖逖或许是因为忌惮,想放裴锦一条生路。
难道是王家想谋朝篡位,派裴锦来试探,但祖家刚正不阿,誓要清君侧,所以非杀了裴锦不可。
那么他们回建邺,将会面对什么?
“王与马,共天下——”王家军政两握,司马皇室又能奈何。
你——是为了什么呢?
***
这晚是祖军最后的机会了。
山中火把通明,每寸土地似乎都要翻个底朝天。
听到有声响,裴锦与陈桥迅速躲进山洞。
不知怎的,陈桥袖中的白雀一直闹腾个不停,非要往洞外飞。
陈桥几次尝试,都没能将鸟唤回来。
微弱的火光渐渐逼近洞口。
那只白鸟突然窜了出去。
裴锦一把拉住陈桥。
“别动!等人走了再说。”
陈桥却觉得心里莫名有些慌。
心咚咚咚咚跳个不停。
火光大亮——
“那有个山洞,过去瞧瞧——”
树枝摩擦声传来。
“快走!”声是外面搜山的人喊的。
“怎么回事?”
“有一条大蟒,在捉一只白鸟。”
陈桥嘴刚张开,就被裴锦用手堵住。
咚咚咚咚的心跳声仿若擂鼓般在整个山洞回响。
一群士兵远远围观。
“这鸟还真聪明——”
“不是聪明,是勇!这么小的个头,竟敢去啄那大蟒的眼睛。”
“压生死,压生死。我压这只鸟死,一顿干饭。”
“我压活,一饼银。”
“豪气豪气——”
……
“哈哈——白赚一饼银。”
陈桥咬着裴锦的手,此刻已泪流满面。
“这蟒就是聪明啊,把鸟骗到树枝上,绞死——”这句话一直在陈桥的脑子里响。
全身一直在哆嗦,裴锦轻拍着陈桥的背。
火光灭后,陈桥怕跑出山洞。
那只大蟒不知所踪。
咆哮:“你出来!我杀了你!”
她沿着山壁、草丛边哭便寻找。
她要给她的鸟儿报仇。
天光乍亮——
四周一片狼藉,大蟒却连影都没找到。
惟余大树枝干上那干涸的血红和枝上一片白羽毛诉说着昨夜的惨象。
“这蟒就是聪明啊,把鸟骗到树枝上,绞死——”陈桥脑子里又响过这句话。
鸟腹柔软的白羽毛安静躺在陈桥手心。
眼泪“哗啦”留下一行。
“你走吧,裴锦。我要给它报仇。”语气平淡、冷静。
裴锦没有说话。
“我不是在耍脾气,也没有在怪你。只是认真分析当下局势。你该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追兵就回来了。”
裴锦突然想到陈桥遇见这只鸟时给自己讲的故事。
陈桥问她:我是救了它?还是害了它?
那时她解惑:那是天命。君子不困于心,不惑于行。
今日方知,天命当下,竟如此残忍。
走到陈桥身边,“我跟你一起。”
***
三日后——
二人在长江边上拦舟乘渡。
无一人为他们停留。
陈桥蹲在江边,挽起袖子,掬起一捧江水洗着脸上、脖子上的血浆。
手臂上紫红的勒痕赫然入目。
裴锦的满身血污站在陈桥背后。
看着江水中二人的倒影。
水波荡漾,那两片影子也闪闪烁烁。
似乎很久之前就是这么沉默。
“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对吗?”她对着影子里的人说。
没人回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