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厂到市内的路弯弯绕绕,还有点远,两个人慢慢走在路上,路灯把俩人影子拉的很长。
一路看到的人直摇头:年纪轻轻不好好学习,整天早恋瞎逛。
段竹被云沁推倒的时候,脚腕被钉子扎了一个伤口,不算深,找到诊所清理包扎过。陈因鸣看她一瘸一拐,还不算影响走路,就没有多管,只放慢又放慢了速度。
段竹开口先说:“我们的酬劳……好久没付了。”
陈因鸣花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什么,有些烦躁道:“上次的还没用完。而且,前天晚上那样的事,你可以叫我去的。”
话说出来,他又有些后悔。那种窘迫的事她大概不喜欢被人反复提起,他本来也没打算说,只是震惊于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少女竟然有那种狠劲,一直想着,才口快……
陈因鸣以为不会得到她的回答,却听见她轻柔的声音说:“当时太着急了,想不到其他。下次我会记得的。”
昏黄路灯下,她疲惫的眉眼很柔和,面颊细腻,嘴角微翘,整个人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更不说眼里闪的点点光芒。
第一次见她这么轻松地笑。
什么、什么下次?他脑袋不清地想着。
那双眼睛里的星芒转过来,照着他:“那我也不再多说谢谢了。就当你是送了我什么买一送三的活动吧。”
她分明还是那个优雅持重的少女,说话时冷静,不会疑惑自然地歪头,也不会把嘴角弧度升的很高,可是……很可爱。
云想会开口和他说玩笑,如同开在高高枝头的花朵,愿意垂下头,用洁白的花瓣碰碰他的手指。
他偏开头,忍不住说:“你也会说这种笑话吗。”
“什么?”
“买一送三,这种话你是从哪听的?”
段竹又笑了一下,陈因鸣发觉她心情格外地好。为什么,经历那么多事,不应该疲惫低落吗?
她说:“你难道以为我住在公主房里,连吃的饭是什么做的都不知道吗?”
她既然了解家族产业,商场上的事也知道不少。那些听起来好像是最低级的路边超市销售手段,坐在大厦最高层的人也都靠它们活呢。反倒是面前这个少年,单纯得好玩。
陈因鸣被她调侃的有点脸红。他又没见过所谓顶级豪门的生活,心里未必没有几次不是胡乱想象:到处铺着纯白纱绸,她穿着繁复华贵的裙子,赤脚也只踩在毛毯上,入眼都是洁□□致的事物。
——都怪无脑电视剧搞出来的刻板印象!
两人坐在公交车站等车。
他身边少女缓缓地说:“在云家也要学很多事,读书,要名列前茅才能显得头脑聪明;要精通音乐艺术,显得格调高雅,体育也要会,才是个全然优秀的人,这些都是拿来妆点脸面交往的,实际上,真正要会的是欺骗、控制、驾驭、克制……”
陈因鸣皱了皱眉毛,不知道是不是听不大懂的缘故。
段竹继续道:“爸爸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我们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最重要的是,安心地使用它、利用它。当我在学校时,我们和外面街上的人不一样,我在家时,和同学也不一样,甚至我和弟弟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在最顶层。外面的人很可怜,可是世界上总要有这种可怜,人都有私心。他们天生不知道如何生活,也没有人指导。年少时浪费时光在无用的事情里,之后的人生用来弥补后悔,而我们礼貌、优雅、懂得更多道理、志向最完美。我一直那么以为……”
她脑海中浮现出云想离开之前,在父亲的书房里——云想一向有特殊待遇可以直接进入的地方。
云想跪在地上哭泣哀求父母不要把她送走,父亲站在桌后动也不动,用从未有过的冷漠口吻说:“我没有这么愚蠢奸险的女儿,你不是我们云家的血脉。回去你原先的地方,做你应当的事!”
而母亲站在窗边,背对着她不回头。她只觉整个人生都被否定推翻,天都塌下来。
段竹继续说:“也那么想回去,可直到我被身份彻底抛弃,他们的温柔礼貌也抛弃我了。常筱会欺凌,原先的好同学也始终藏着欺凌,那天你在巷子里救我,那位周学长,他在学校时,也会帮衣服湿透的同学披上外套、会冲上去打翻对女同学动手动脚的老师……”
陈因鸣静静当个听众,大部分他听不懂,只在最后涉及实际事情时,有了发言权。他冷淡地道:“他就是个垃圾,臭的不行还分有没有包装袋吗。哪有什么以前做过好事就能弥补过的,他做的事……是烂的不能再烂了。”
段竹有点想笑,微微勾起唇角说:“是啊,我在这里也遇到了很好的人。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陈因鸣止不住自恋地想她说的是不是自己,也不一定,也许她说的是别人,也许是故意这么说,她刚才还说自己擅长骗人……但他本能地开心,就像明知道主人只是随意伸手,还是凑上去看看有没有食物的小动物。
公交怎么还没来?慢成蜗牛了。他咬牙想,又觉得黑暗的街道上,静谧的气氛过于古怪,起身去旁边自动售货机。
走到前他才想起问:“你要喝什么?”
段竹说:“和你一样的就好。”
陈因鸣悬在玻璃上的手指顿了顿,他当然什么都喝,可乐、雪碧……他手指放到一瓶不那么花哨的橙汁上,可它只有凉和冰冷两个选项。
陈因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两瓶温热的奶茶,转身看见云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什么?”他掩住慌乱地问。
段竹接过饮料,向他道谢,便移开目光。陈因鸣转眼也忘了问她的事。
车站对面森森树影摇晃,背靠一栋栋陈旧大楼,家庭的灯火一小格、一小格地亮起来。
“我从前从没羡慕过谁,现在也不知道该羡慕什么……这里的家庭是什么样呢?”这话题有些深的过度,她立刻察觉,弥补道:“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和现在的家人相处。”
陈因鸣也看向面前楼房道:“我给不了建议。不过,以前岳织在的时候和那家人相处也不好,妈妈喜欢打牌,爸爸前几年在工地**,还有些积蓄,但妈妈很吝啬,连上学的钱都不愿意给小孩出……我只是有次偶然遇到她在墙角哭听到的。”
少女眼神悠远,好像在循着他的话探寻陌生的经历记忆。
段竹道:“关于父亲的事,他们都不愿多提。”
两个人又等了十多分钟,终于来了辆公交车,走过大半空荡荡的车厢,陈因鸣找到一个后排的座位。
段竹自然地坐到他身边:“为什么不坐前面?”
“哪有为什么,就是想坐这里。”
她打量他,他脸上贴了一条绷带,好像还是那天的伤。头发仿佛是染过的枯燥栗色和天生的黑色交叠在一起,很久没剪,已经长到颈部。散乱头发下,他有张还算清俊的少年面孔,眼角长而凶狠,面颊带着些伤疤,又总扬着下巴斜眼看人,就显得格外冷酷。
他被她看的不自在,朝车窗偏过脸,又看到两人在窗上重重叠叠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