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王守仁所说,让自己与天地万物之理,同化为一。
在毫无桎梏之处,一道全新的大门,将会打开。
成排的灯笼之下,六十多人同时叱喝的声音,在夜空中响亮。
一丛丛竹枪、锄头、棍棒,举起又落下。
“就是这样!一定要发声吐气!”
圆性扬起齐眉棍,又再向众多守城的县民展示少林“紧那罗王棍”里最简朴的两式:他低呼一声,迈上左足,长棍从头顶朝身前中央击下,正是“顺步劈山势”;紧接二段吐气,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势”刺出六角状的包铁棍首。
“记着,劈打的时候,两腿要大大张开,头和上身却不要前倾,否则打空了,自己向对方跌去,那可大大的糟糕!”
圆性又示范了一回,为了让众人看清楚动作,只用了平日两成的力量与速度,但因为身姿正确,仍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威势。
“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们平时耕田差不多。可是别打到地上去!敌人又不是地里的瓜,没长那么矮!”
县民听了都不禁哄笑。他们今午最初见这和尚入城时,只觉他容貌威猛粗野,半点儿没有出家人的气质,心里有些害怕;但接触久了,发觉他跟邢猎等人同样的不拘小节,说话语气也跟他们这些市井百姓无异,感到很是亲切。
有个只得十四岁、胡子都没开始长的小子,大着胆子向圆性问:“大师……你真的是少林寺出来的吗?”
“什么大师,叫我和尚!”圆性摸摸那颗已经长出一层薄发的光头:“不过是个不大会念经、只会耍棍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里藏着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尽管拿来!”
又是一阵大笑。千年武学泰斗少林寺,远至这江西的小县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还亲自教他们习武,令士气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圆性又振振棍棒高声说:“对方两个魔头,我打个呵欠就收拾了!你们好好练我教这两招,保准每人也打几个回去投胎!”
众县民兴奋起来,就捉对练习这两式“紧那罗王棍”,打得竹木交响。
圆性在一旁看着他们,却无法完全掩饰忧心的神色。
他没有忘记早上在车前村接下的那颗毒物“云磷杀”。在来县城的途中,他已经找一片无人野地,挖了个深洞,把那蜡丸埋了。
敌人有这般可怕的屠杀兵器,要是在县城街巷展开攻防,恐怕伤亡必重;即使得胜,整个城也可能化为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们当中,会有多少人牺牲呢?
圆性下定决心,要尽自己一切所能,让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狱。
在“富昌客栈”大厅里,川岛玲兰将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灯火下的地上,逐一检视。
她带来的劲箭只用剩十来枝,因此拜托了庐陵城内的妇孺为她造箭,并指点他们造法。本来造出了五十枝,但有的手工实在太差劲,川岛玲兰最后只挑选了这一堆来。
时间紧绌之下,县民自然不可能铸冶金属的箭镞,眼前这些都只是用骨头磨尖而成。箭杆倒是削得不错,大部分都很毕直,粗幼也适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鹅毛来造,有的却只用杂等羽毛拼凑贴成,良莠不齐。
川岛玲兰再逐一仔细检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里估算,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约二十步之内才有足够的穿透杀伤力和准绳。但有总比没有好。
川岛玲兰被霍瑶花砍伤腰眼,直到现在还是每走一步都痛。虽说武者长期锻炼,身体的血气和复原力远超常人,但这种伤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愈。没法子大步奔走发力,她那阴流刀法就难以发挥。日内一战,川岛玲兰估算将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经在危急中抓过霍瑶花锯刀的尖刃,同样是伤得厉害,虽能勉强握牢弓把,但仍会影响拉弓瞄准的能力。她要想办法用其他东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来。
川岛玲兰挽起长弓,轻轻弹动那弓弦,发出一记记很好听的低鸣。她蓦然想起从前在东瀛国,当自己还是佟晶这年纪的时候,跟几个兄长和弟弟川岛五郎去狩猎的情景。
她其实不喜欢打猎,每次最后都只有她一个没有猎获。其实兄弟们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让箭矢在猎物旁擦身而过。为了吃饱而猎食是一回事;用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去证明自己的武勇,她则认为很无聊。
川岛玲兰只是喜欢跟兄弟们一起出外;喜欢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欢他们和家臣把她视作武士里的一员。
可是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厅另一边的薛九牛。那年轻的身体已经盖上草席,把没有气息的脸都掩藏,冰冷地一动不动。
这让她想起同样冰冷的弟弟遗体。
川岛五郎……我已经不再管你是否原谅我了。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他,还有这些同伴。家不用我来守护。我已经找到自己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她再次抬头,望向邢猎正睡在里面的房间。
看见邢猎所受的伤,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难受。
川岛玲兰感觉心胸热起来。她多么想马上就奔上去那房间,拥抱邢猎那受伤的身躯。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继续保持奔腾的战志;她能够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拥抱,而是刀和弓箭。
这些,她都绝对能够给他。
任何人要再伤害他,都得先越过我。
他又再次梦见那个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着涛音不息的黑夜,邢猎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两度杀敌的舍身刀法,不断地复习每条肌肉运动的感觉,要把整个过程都烙印到神经里,好使身体永远不会忘掉。
即使现实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与意念却自然被修练的强烈欲望驱使着,要趁那刀招的记忆仍然鲜明时,在梦中拼命练习。
邢猎每一次出刀,身体就掉落在湿滑的岩石上,好几次几乎摔出崖岸的边缘。但他没有被恐惧打倒,仍然爬起来,提着那柄意义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摆起野兽似的预备架式。